为了省点钱留到陕北用,决定还是蹭车到临汾,此次回陕北带的东西较多,有简单的生活用品,最多的是酱油膏(因陕北无酱油),那东西死沉,有同村女知青家中让捎带的东西,还有我那根贴身的两用手杖,那是老乡送我的,齐腰长拇指粗的一根木棍上安有一金属头,一头尖尖的,一头扁扁的,既可以爬山当手杖又可以防身用,在陕北一直是我的贴身物件。
我们买了两张北京到保定的车票,留了一些零用钱,其他钱分别卷成小卷,用塑料薄膜卷包好,塞到新买的几筒牙膏里,再用铁丝将钱卷捅到牙膏筒的底部,在车上让补票时,造成身无分文的假象,鬼都察觉不出来。车上遇见几个山西晋南插队的北京知青,老天怜悯我们这些人,一路无事,顺利蹭到山西临汾,在车站蹲了一宿,第二天坐汽车到吉县。
夜宿吉县小客栈,店家告知可以从壶口过冰桥,比走文成要近一些。
小路60里,行程约7小时,其间攀三道大梁,越两道深沟,走快些下午可到,壶口到东岭还有40里,晚上即可赶回村。问清了路线,清晨6点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带的手提包,都有30多斤重,我有手杖,同伴找了一根木棍,把提包扛在肩上,迎着黎明前的黑暗上路了,当攀上一道大梁时,阳光照亮群山,淡淡的晨辉映在蜿蜒的山路上,背洼处积着皑皑的残雪,只有迎风处裸露出一丝大山苍黄的本色,苍莽的高原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显示出一种辽阔而又精致的美。我俩艰难地跋涉在大山深壑中,由于走小路,沿途基本见不到村庄,只有大山褶皱中飘起的缕缕炊烟和依稀可闻的狗吠声,给寂静的大山带来一丝生气……苍穹之下,莽原之上,只有我们两个孤独的赶路人。
翻过最后一座山梁,晋陕大峡谷呈现在我们面前,莽莽雪塬,千沟万壑,峰峦重重,黝黑的峡谷里,黄河像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从极高极远的峡隘中冲出,汹涌澎湃,气吞山河,我们不禁朝着河西的群山大声呼喊:“陕北,我们回来了……回来了。”声音在峡谷中久久回荡。
来到黄河畔已是下午1点了,峡谷里冰封雪盖,银装玉砌,往日奔腾咆哮的壶口瀑布悄然无声,滚滚黄河水已被巨大的冰凌覆盖,堆砌的冰凌将十里龙槽装扮成一条白色长龙,静卧在峡谷之中。
峡谷出奇的静,只有上游瀑布传来一阵阵河水的轰鸣声,北风卷地,掀起一阵阵的雪雾,我们顺龙槽向上游走去。
冰桥在哪里?怎么过桥?一无所知,只是盲目地走着,忽然看见山脚河滩处有一老乡向我们走来,高高的个子,40来岁,穿一身土布黑棉衣裤,头上扎着已看不出本色的白羊肚毛巾,双手揣在袖筒里,我们问:
“老乡,冰桥在那里?怎么过河?”
“你们是河西的学生娃?”老乡问道。
“我们是陕北的知青,你能领我们过河吗?”
“行哩,一人收一块钱。”
我们心想,不就领着过个河吗,还要一块钱?
“我们俩人一块钱吧。”我们开始讨价还价。
“一人一块钱。”老乡固执地说。
“一块就一块吧,不用他咱们也过不了河。”我对同伴说。
“好,就给你两块钱,快领我们过河吧,我们还要赶路呢。”同伴催促道。
“相跟上。”
老乡边说边沿龙槽往上游走。
“老乡,这河面不都是冰吗?从这里也可以过桥啊?”我问。
“这搭的冰不实哩,要找冰厚实的地方过。”老乡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们无语,继续相跟着前行,感觉走了好长时间,老乡突然停住脚步说:
“就在这搭过桥。”
“前面是壶口瀑布吗?”我指着上游问老乡。
“是哩。”老乡回答道。
“我们过去看看。”
“学生娃,可不敢去,那边水大冰不结实,危险哩。”老乡赶紧阻止我们。
老乡的话,打消了我们想近距离观赏瀑布的念头。
当地有一说法“小雪流凌,大雪合桥”,就是指寒冬季节,上游大量流凌不断从瀑布及两侧涌入狭窄河道(龙槽),堆积冻结而成,涌动的急流将水下的冰凌掏空,形成冰桥冰瀑奇观。
“咱们过桥吧。”老乡提醒道。
“就从这里过?”
“是哩。”
我们看了看,这里的冰层确实厚实些。
“你们相跟上,寻着我的脚印走。”老乡提醒道。
冰面上插有一些小木棍,上面拴接着一根草绳,我指着问道:
“那是什么?”
“是路标。”
冰桥上堆挤着巨大的黑色、灰色和白色的冰凌,凸凹不平,冰面上残留着积雪,颇有些滑,老乡在冰面上沿着标记跨跳着走,我们如样相跟,走上龙槽我们吓坏了,只见冰桥两侧都是不规则的几米宽的大冰裂缝,形成数个冰桥相连,浑黄汹涌的河水就在冰裂缝下奔腾着,像一条威严、暴怒的巨龙,不甘心大自然和人类对它的亵渎,奋力翻滚着、怒吼着、咆哮着,仿佛要将身上的枷锁——冰桥撕碎、冲垮,要将我们几个胆敢从它龙脊上跨越的凡人一并吞入到滔滔河水之中。
“快些相跟上。”老乡在前面喊道。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们的脸都吓白了,腿不住地哆嗦,况且还带着沉重的提包,根本就迈不开腿了。
“走不动了,你过来一下。”我们招呼着老乡。
“怎了吗?”老乡问道。
“我们走不动了,多给你一块钱,你先把我们的提包拿过桥去,再回来接我们。”
“麻达的很哩。”老乡边说边拿上我们的提包先行过河。
“不要怕,相跟上末事。”老乡回来后宽慰我们说。
我们继续过“桥”,在跨跳一块冰凌时,我的脚踏到了冰凌的边缘,脚下一滑,摔倒在冰面上,脑子嗡的一声,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抠住了一凸起的冰块,感觉血液都凝固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侧眼一看,惊出一身冷汗,我的双脚已探出桥面,脚下就是滚滚河水,我一动也不敢动,同伴也吓坏了,老乡快步走来将我拉起。
“小心些,多危险啊,什么时候黄河上有一座桥就好了。”老乡感慨地说。
好不容易,过了这要命的冰桥。我瘫坐在河岸的冰块上,有种死过一回的感觉,想到刚才过冰桥的惊险,别说老乡要一块钱,就是要十块钱,也给他。
缓过神来才发现,平日里“湍势吼千牛”的壶口瀑布,在“冷静”中呈现出别样的风情,湛蓝的天空,流云如絮,两岸群山白雪皑皑,危石耸立,沟壑纵横,一条条羊肠小路悬挂其间。
十里龙槽像一条白色巨龙俯卧在峡谷之中,黄河水从两崖形态各异的冰凌,层层叠叠的冰块中飞流直下,激起的水雾在阳光的映射下现出艳丽的彩虹,瀑布下架起美丽的冰桥,令人不禁慨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瀑布飞溅的浪花和水雾在两岸崖壁上结成美丽壮观的冰挂和冰瀑布,似银剑刺天、像玉宇琼阁、如冰峰倒挂,晶莹剔透,造型各异;洁白晶莹的冰桥与瀑布交相辉映,不似人间美景,宛如冰雪的童话世界。
“玉帝把壶谁不尊,山呼雷动谢天恩,九州飞溅瑶池液,一醉炎黄万古春。”望着如此美景,不由想起老乡说的话:什么时候黄河上有一座桥就好了。
会的,我坚信不久的将来,黄河上一定会有一座桥,一座真正的桥。
遭遇鬼打墙
这是一段真实的经历,至今我都不能忘记那个恐怖的夜晚。
那夜,无星月,天墨泼般的黑。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在回东岭的小路上。有些后悔了,但又不能返回西阁楼住宿,谁让我固执地拒绝知青朋友热情的挽留,执意要回村呢,此时返回必遭笑话,硬着头皮走吧。
西阁楼到我住的东岭村有十几里路,中间要翻一个崾崄,心里不免有些发怵,万一碰见狼咋办?虽说手里有把菜刀,和一根带铁头的手杖也不把牢,就多走了几里地,绕开崾崄,到了离村还有四五里地的时候,路旁有一小片坟地,我屏住呼吸,想快速通过,走了一阵惊异地发现,怎么走到坟地里了,我惊恐地又走,鬼使神差一样又回到了坟地,就是走不出去,慌恐、紧张,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定了定神,四周望去,无一丝亮色,什么也看不见,我想朝一个方向走,就不信走不出去,结果证明: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此时,夜幕中隐隐传来饿狼的嚎叫。
理论上讲,狼嚎声可做路标,循着声音一定能走出去,可我不敢走,一是脑子已经蒙了,总觉得四面都有狼嚎声,不知应往何方走;二是想迷路并不可怕,不能自送狼口。正思考着,突然看见身边漂浮着好些蓝色的流萤,用手也抓不到,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是不是老乡常说的“鬼火”?记得老乡曾说过这片坟地“不干净”。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鬼神之类的讹传,但四周黑黢黢的庄稼、野草和几个孤坟,让我感到不安,总感觉有一股股风吹着我,黑暗中几丛圪针和坟头上的蒿草随风晃动,时隐时现,发出诡异的声音,内心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吧,我越发恐慌了。
恐惧中,仿佛看见一群群白色的幽灵缓缓地向我围了过来,愈来愈近,流萤般的鬼火也幻化成一个个丑陋小鬼提着灯笼在我身边游荡,阴森的感觉愈来愈沉,顿感毛骨悚然,心惊肉跳,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是幻觉?我不敢肯定,我赶忙举起右手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掐了掐胳膊,揉了揉眼,才发觉是起雾了,刚才是我极度恐惧下出现的幻觉,耳边几声秋虫的鸣叫更加证实我还在人间。
只见一团团、一股股白色的雾贴着地面向我袭来,我压住咚咚的心跳,告诫自己,什么都没有,是雾,其他的都是幻觉,不要慌,要镇定,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为了壮胆,我大声喊叫,勉强发出几声嘶哑的声音,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扼住我的喉咙,愈发觉得瘆人,我神经质地吼着,在黑暗中显得那么的微弱、可怜、无助。
突然想起鬼魂怕烟火,赶紧掏出香烟,哆哆嗦嗦划了五根火柴才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几口,紧张的神经才有所缓解,反正也走不了,索性找个坟头坐下,连着吸了三支烟,到此,我反而觉得镇静了,意识到遇见传说中的“鬼打墙”了。恐惧感减轻了,感觉所有的诡异都离我而去,思维也清晰了,我开始运用科学知识来解释目前的处境,什么“鬼打墙”?这无非是一种物理现象,简单讲,就是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如果没有目标,任何生物的本能运动都是圆周,我只是在原地做了一个圆周运动,是迷路了;什么“鬼火”?实际就是磷,是一种燃点很低的气体物质,在常温下与空气接触就会发生自燃现象。
解释通了,心自然淡定了,反正一时也辨不出方向,走不出去,索性休息,别自己吓自己了,话是这么说,黑夜置身于乱坟丘里,心中仍充满了恐惧,我靠在坟头上,感觉浑身僵硬,手脚冰凉,只有大脑在飞速地转动……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但大脑已不受控制,不可遏制地浮现出“文革”中流传的“一只绣花鞋”、“绿色尸体”的恐怖故事,想起《聊斋志异》里的狐仙女鬼聂小倩、巧娘和梅女,甚至冒出个奇异的念头,此时此刻真希望出现一个美丽善良的女鬼,我情愿把她带回我的寒窑或随她而去,起码她能给我做饭、洗衣……
人不是常说“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折腾了半夜也累了,枕着这个荒诞的梦睡着了,凌晨我被冻醒,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露水打湿,雾也散去了一些,这时才看清我所在的位置,离村不到五里地,是通往村子道路旁的一小片乱坟丘,我拖着疲倦的身躯往村里走去。
晨雾中的村庄很美,涝池、大槐树、一座座窑院在幔纱般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而我却像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
回到屋子里,顿觉浑身疲软,又累又困,一头栽倒在炕上睡着了,晚上才醒,起床后煮了一锅小米粥,正吃着饭,军娃来了。
“什么时候回的?”军娃问,他知道我昨天赶集没回来。
“昨夜回的,天亮到的村。”我说。
“走了一夜?”军娃惊异问。
我把昨晚的事情叙述了一番,军娃惊恐地张着嘴,瞪着大眼望着我说:
“你遇到鬼打墙了?还看见了鬼火?”
“我想是吧。”
“你一个人在坟地里睡了一晚?”
“是啊,怎么了?”
“真的什么也没遇到?什么也没看到?”
“没有啊,能有逑事。”
军娃愣愣地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打量着我,好似要在我身上发现什么。
“你看什么呢?”我问。
军娃继续看着我,好一会才说:
“你厉害哩,鬼都怕你哩,你也没遇到狼?”
我笑着说:“鬼都怕我,何惧狼乎?”
壶口偶遇
人生就像一本书,它记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人生就像一块调色板,有明亮,也有灰暗。
1969年5月,村里插队的同伴调走后,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由于在家里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生活能力很差,在陕北的四个月(其间回京一个月)只学会了做贴饼子和熬小米粥,同伴走了,我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
记得张志刚曾劝过我,让我和村里女知青合灶,省去做饭之劳,也好相互照应。当时由于我的性格所使,不可能主动张口求她们,其实我是一个外表强悍、内心脆弱的人,心里也存有一丝幻想,总想着她们看到我的现状,会主动让我与她们合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唯一希望就像一个美丽的幻影,破灭了。从此我开始了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艰难生活。
以前和同伴也跟着队里干过一些农活,如铡草、起粪、送粪、扛着老镢掏地,但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干就干,不想干连招呼也不打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