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冬季,县农技站举办全县的土法生产“920”、“5406”和“杀螟杆菌”的学习班,规模挺大的,我记得好像有百十人。我做主讲,这些都是自己动手做过的,也没做多少准备,来学习的有北京知青也有回乡知青,大家都还满意。有两件有意思的事,至今还念念不忘。一是在学习班上,阁楼公社蜀旺的两个女知青和我交流较多,我也尽量解答她们的各类问题,很快就熟悉了。一年以后1971年底正是知青被招工的时候,我们大队的××被分到武功的5702工厂,我去公社送他,在去5702的汽车上,看见其中一个女生HLD,我很高兴地给他们两人作了介绍,没想到他们两人后来竟然成为夫妻,而且兴趣非常相合,至今我们还经常一起出去旅游,我们常常笑谈说我是他们的红娘。另外一件事也是没想到:学习班结束的前一天,大部分人都回到县里,晚上很多人挤在农技站的一间小屋里向我提出很多问题,我也耐心地给大家回答,人走得差不多时,一个北京女知青向我发问:“你叫DH?”我说:“是!”“家住在农科院吗?”“是啊,你怎么知道,也住在农科院吗?”
她说:“我是Y!”我呆住了,这竟是我幼儿园的同学,后来小学二年级以前也是同班,只因她父亲被划为右派,后来转走了,不知去向,没想到在千里之外的陕北竟这样巧遇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二年级的一天上课时,Y的后排一个男生,平常调皮捣蛋,在回答老师的问题时,站起来大声说:“我们要坚决打倒右派分子×××!”Y当时就哭了起来。十几年过后,相貌都记不起来,名字是很清楚的。后来,我还专门去了Y插队的村子党湾公社趷崂村。现在Y已在美国定居。
1971年底招工时我被招到县广播站,谷堆坪的土法生产微生物制品也就结束了,科学实验小组也解散了。我不知道如果我不走,这个项目会坚持多久,但是我知道肯定会有停的一天。近几年,再回陕北,发现人们已经变化很多了,新知识、新技术已经很容易被人接受,塑料大棚、苹果套袋等等,只要外面有什么新技术,很快在农村就有实践者。我明白了,很多新技术在农村的推广,技术问题容易解决,而政策、利益等多环节的配合才是更重要的。
四、谷堆坪知青中的肝炎传播者
在谷堆坪的插队生活中不得不提的就是那场“肝炎大传播”的危机,而这场浩劫的传播者竟然就是我。好在,所有被传染的同学愈后都很好,都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在当时的环境下确实是一次严峻的考验。经历了这场危机,使我们更加感受到同学们之间的友爱和乡亲们的关心。
1970年的端午节,是我们到谷堆坪的第二个端午节,和去年一样,村里的乡亲们,几乎每家都给我们知青送来了用黄米包的粽子。最少的也是四个还有八个的,我们大概收到了好几十个粽子。陕北种的软糜子,有两种吃法,一种是连皮磨成软糜子面,然后用开水一烫,和成面团,再切成一片片的,在笼里蒸。我们叫“软糜子烫片窝窝”,这种烫片窝窝热的时候,又黏又软,口感很好,就像吃年糕,但是,因为是连皮一起磨的,所以带有一点扎嗓子,还有一点发苦的味道,因为粮食不富裕,大部分软糜子都是这样吃的。
另一种吃法就是,把软糜子放在炕上炕得干干的,再放到碾子上轻轻地碾一遍,再用簸箕把皮簸出去,就剩下黄澄澄的黄米。黄米一般只有端午节用来包粽子和过年时碾成黄米面做炸糕。我们早就盼着老乡们的粽子了,所以大家都美美地吃了个够才去上工。我是一个人在村边的一块地里整理准备实验用的玉米地,没有和队里的人在一起。可是一到地里,我就开始肚子痛,在地里就方便起来,一次又一次的腹泻,直到后来变成水泄,马上就把我整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往家走,但又没有力气。好不容易走到路边,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在路边等着干活的人们回来。后来大家把我抬回家里,又用拉拉车把我送到公社的卫生院。因为我已经虚脱了,在卫生院输了葡萄糖盐水才好一些。同窑洞的孟进平一直陪伴着我,不时地埋怨我不该吃那么多的粽子,当时我也后悔,以为是吃粽子引起的腹泻。
1970年是我们插队的第二年。国家给的国库粮只供应到1969年的6月,从1969年秋开始我们就和老乡一样分队里的粮食。分的粮食不够吃,大家都向家里要一些全国粮票来补充,平常我们的生活还是很节俭的,大部分时间只吃粗粮。看到我病了,孟进平就回去用白面给我做了片汤,送到公社卫生院。我的肚子不舒服,也没有吃多少,大半碗片汤就剩下了。孟进平以为我是因为吃粽子引起腹泻,也没有考虑到其他因素,看到这大半碗的白面片汤,怎么会倒掉呢?于是,他连碗都没换,就把剩下的片汤给吃掉了。我开始发烧,于是当晚就住在公社卫生院。吃的好像是磺胺类的消炎药,并且打了葡萄糖盐水点滴,当天腹泻基本止住了。
第二天早上,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小便是酱油色,于是就和大夫讲了。大夫看了看我的眼睛,立刻肯定地说:“你得的是急性黄疸型肝炎,必须绝对卧床休息,也没有什么好药。”听了大夫的话,我也蒙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一片茫然。卫生院立刻把我隔离起来,继续输液。而我自己的心情却再也无法平静,一时不知道这黄疸型肝炎究竟有多厉害,将来能不能好;而且得了这种传染病,心里有一种特别别扭的感觉,想到昨天孟进平还吃了我的剩饭,看来他也难以幸免了;再就是这个病应该在陕北治还是回北京治等等,思来想去也理不出头绪,想和大夫多问几句,大夫也还是那些话,我叫孟进平把我的一本厚厚的农村医疗手册从村里带来,仔细翻看有关急性黄疸型肝炎的内容,思想自己得病的经过。
看过书后,对自己的病情明白了许多。首先我知道目前这种病只能养,保肝的药都只能起辅助作用(这是当时的情况,不知医学发展到今天,是否已经有了治疗的药),在急性期养得好,可以有很好的愈后。第二,我知道肝炎的潜伏期一般有40-50天,由此推算,我是在延安学习时被传染的,我记得那时基本都在地区农科所吃饭,有一次到市里逛街,看到鸡蛋炒刀削面,实在馋得不行,花了3毛钱吃了一碗,说不定这就是传染源;第三,由于潜伏期是带病毒者,仍然有传染性,所以我回来后和村里的知青一起吃饭,大家都有被传染的可能,所以,孟进平和范愉都有被传染的可能。把事情弄明白了,也就有了应对的办法。首先我决定回村养病,在医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还要花昂贵的费用(我被隔离,住单间),回北京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北京也没有什么有效的药;第二要尽快对孟进平和范愉实行预防措施,并且密切观察注意有没有黄疸发生。
出院时,大夫给开了一些保肝的药和葡萄糖注射液,还给开了证明,凭医院的证明可以在公社供销社每个月买1斤白糖(当时白糖是买不到的)。回村后,我们请老乡在地里挖了一些白蒿芽(学名:茵陈),每天给大家煮水喝,据说可以抗肝炎病毒。在村里我成了孟进平的照顾对象,他每天要出工劳动,回来还要动手做饭,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大队里其他同学也都送来关怀,特别是石家河的同学送来在进山打柴的路上买的十几斤土蜂蜜(因为那时吃蜂蜜吃得太多,现在我一吃蜂蜜就头痛)。谷堆坪的女知青黄建平和沟口的女知青闫玮都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她们轮流来我们村给我静脉注射葡萄糖。妈妈知道我得肝炎后,马上来信,又寄来路费,叫我回北京治疗,但是我觉得卧床休息比路途颠簸更有效,就向家里说明了我的想法。
现在看来当时的措施还是非常得当的,我的黄疸期一周多就过去了。那时,陕北有解放军的医疗队,一些报道也介绍什么“新针疗法”,我也就试着在自己身上进行穴位注射,就是在“足三里”和“阴陵泉”两个穴位上用注射器注射“肝B12”注射液,每天还在这两个穴位和“曲池”穴针灸。来到农村后,由于当地缺医少药,乡亲们有点病也常来找我们,所以肌肉注射和简单的针灸我们都学了一点,有时还真解决了大问题。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善马桥的一户社员跑来说他的孩子发烧,从医院拿了青霉素,可是大队的赤脚医生都不在,听说我能打针,请我去看看。我想青霉素我也没打过,只好带着农村医疗手册,冒雨和他走了7里路,一边看书,一边配药作皮试,给孩子注射了青霉素,早上起来,孩子退了烧才回村。但是给别人打针和给自己打针的感觉很不一样,特别是在针尖和皮肤接触时,就停下来,只得硬往里扎,还是真痛。可是,为了有个好的愈后效果,我还是坚持给自己针灸和注射。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觉得体力恢复得很快,大概一个月左右,我的肝功已经正常了,但是这时孟进平的黄疸已经出现了,我俩的身份来了个交换,我开始做饭(但不用出工),同时也兼护士,因为我可以给他打针,因为我们早有思想准备,他恢复得也很快,大概两个月左右,还参加了公社北京干部组织的徒步赴延安的拉练活动。看起来传染病病毒也欺软怕硬,范愉本人倒没有病,可是和她来往密切的善马桥三个女知青都被感染了,还有石家河的一个女知青,而石家河的男生和我来往比较密切也都没事。看到大队里这么多的同学被感染,我真无地自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愧疚,好在大家都没有因为这场病影响到现在的身体。
一个多月以后,队长跟我说,队里的西瓜地要开园了,一是要个记账看瓜的,二是我老不出工,没有工分,会影响我的收入,问我能不能去看瓜园。
我知道这是队长和乡亲们的好意是照顾我,可我又实在不能干别的活,这样起码给队里省个劳力,就答应了。
种瓜的正是前面说的富农成分的兰长禄,因为我们已经来了一年多了,已经知道每个人的人品秉性,所以我们处得很好。糖是非常缺的东西,而肝炎又需要大量吃糖,靠供销社每月1斤的白糖是根本不够的,我这一个多月除了那1斤白糖,还吃了十几斤蜂蜜,还有家里寄来的巧克力。到瓜地后,糖的问题就解决了。当地的习俗是,无论谁来瓜地买瓜,种瓜人要先摘一个瓜切开,供买瓜人吃够,然后他才买1个瓜或者几个瓜带走,兰长禄种瓜手艺很棒,种的瓜都是十几斤以上的,最大的一个瓜王竟然48斤。所以买瓜人一般都吃不完一个西瓜,他们走后,就便宜了我。就这样在瓜地有一个多月,我的病也基本好了。后来,回北京探亲时,妈妈请了一个很好的中医朋友给我诊脉,都很惊奇我在农村的环境中竟然恢复得这样好。
提起插队生活,真是有说不尽的故事,虽然那时我们还不到20岁,虽然我们的生活条件很差,虽然我们被送到了最底层,虽然有时也抱怨社会的不公,但是我们都过来了,我们了解了农村中老百姓的生活,告诉我们今后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要愧对乡亲们。
(作者系北京市人大附中高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谷堆坪大队步儿湾生产队插队。)
我的乡亲们
沈平
插队这段经历,对于每个知青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知青运动发生在“文革”中,是十年“文革”的一部分,被卷入其中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因此,对这场运动进行深刻反省都是必要的。这段知青经历对我来说,有失也有得,失去的无法弥补,得到的却也弥足珍贵。我为什么对它会有如此深的眷恋和怀念,并把它始终珍藏在自己记忆的深处,容不得任何贬毁,不仅仅是因为插队曾经承载了我的青春岁月,也不是因为自己插队之后的境遇。真正的原因是,通过插队,我有幸认识了值得我感恩一生的乡亲们。我真正眷恋和怀念的,就是村里的这些淳朴善良的乡亲们。
是乡亲们在自己都吃不饱饭的情况下接纳了我们,并待我们像亲人一般。
是乡亲们包容了我们的幼稚冲动,和以“革命的名义”所做的蠢事、错事、混事,甚至包容了我们有意无意间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那时的我,任性、好冲动,还带着在学校参加运动的那股惯性、那种劲头,凡事喜欢上纲上线,很偏激,自以为是在改造社会。而在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发现现实与我们被灌输的理论之间有着极大的差距,又开始困惑,开始迷茫。是乡亲们以他们的为人处事和生活态度影响了我,改变了我,使我从狂热和虚妄中逐渐冷静下来,使我被扭曲的人性开始回归正常。虽然有很多道理,是多年以后才明白的,转变也是经过很多年才完成的,但是,这个转变的确是从那时开始的。是乡亲们领着我走出了人生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步。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我插队的村子叫石家河,属于宜川县云岩公社谷堆坪大队。石家河村是个小村子,当年全村只有12户,50口人。从1969年1月21日进村,到1971年10月25日离开被招工到延安运输公司,实际上,我和乡亲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三年,但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我还是和石家河的乡亲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这实际上是一种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