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葛琵琶壁间行刺 (3)
”玛知古曰:“后至即亦无妨,副参梦恶卧病,此时当愈矣。盍视之?”总帅如犷儿所请,为罴神忏业,命木兰犷儿,往援矩儿及四女。知古与烛生季孙般,入化醇室,病已痊可,化醇曰:“埰儿等料不至陷贼中,诸友视吾,适黑苗事稍蒇,正吾辈雅歌投壶之时,葛琵琶聊佐小饮,总帅岂不谓然乎?”烛生曰:“吾昨夜占爻需于酒食,正今日事也。而副参或不宜者何欤。”化醇曰:“卜昼而不卜夜,则新愈者无患矣。”知古颔之。有顷,总帅亦至,曰:“琵琶新声,不宜弹旧曲,请为阄,拈一人填词调,以谱曲而歌之何如?”于是为六词调阄,拈得《望江南》小令六首,为六人阄。玛知古拈实,曰:“吾徒能外邦之竞响,而辄仿中土之谐音,妄嗤画壁之奴,雅效吹篪之婢,诚贻戚也,岂用长乎?”遂填词云:
蛮荒地,有盗竟如毛。少喜城头鸣鼓角,多疑木末隐弓刀,汗雨洒征袍。
芟夷事,天以属将军。一路猖神归逝水,千年瘴母扫浮云,不独战书勋。
从征者,仿佛是仙班。特遣星精安日角,都将月魄付云鬟。骇绝五溪蛮。
惊人事,不要纪凌烟。神将特骄由客荐,蠔儿能戏得师传,短李故真仙。
青苗死,犹道黑苗生。始赖耿恭为汉将,终愁孟获借蛮兵,歧路好分明。
吾徒饮,兴尽各加餐。露布有才应疾作,琵琶无怨莫轻弹,何处判悲欢。
填毕,以付天民,词既清新,弹亦凄切。化醇属五人饮,总帅复与四人还酌化醇,并赐天民酒。置琵琶于几,立饮告尽。还献爵于主客,总帅谓烛生曰:“今兹之饮,何如鸭子澳中,定针墟上,吾与从事及二溜,行令作歌乎?”烛生曰:“前者令主乎俚,歌从其泛。今在师中,殊谨于纪律矣。”总帅曰:“尔时二溜,亦甚得雅趣。”呼常越沙明入,各酌数觥,复溯前兴。二人并举杯上总帅曰:“海滨会饮,弥罄其欢,帐下分醪,益荣所遇也。”季孙亦起酌曰:“万里桥边之对饮,不过两人,斯则泛五红莲,依一绿渚,叨陪雅集,靡佐肤功,鱼鱼鹿鹿之几年,转瞬已成今昔,始叹酒人陈迹,前不厌少,后不患多矣。”总帅酬之,化醇谓般曰:“始吾与弟宴于王宫,命埰儿歌集杜之四章以侑酒,何其豪也。乃今犹梦见之。”般大笑,各尽一觞。般又谓知古曰:“当噩王设醴以飨吾,师几以多言罪我。今则许我长居门下,不若噩之远隔天涯,愿捧一卮献耳。”知古笑曰:“王子擒吾而吾仍救王,两家之佳话,亦诸君下酒物也。
”六人皆引满,总帅曰:“惜天女谢娘与两小将,赋诗于酉阳营中,而不与此黔州之饮,为少琵琶缘也。”五人皆散,化醇颓然,解衣就枕。庭前鼾息大作,不知何军人,呼葛琵琶问,应声曰:“醉矣,琵琶能令公死,何相聒耶?”化醇又呼曰:“我亦醉,何不往月下舞剑,请我观之,则皆醒矣。”寂不闻应声。乃自披衣起,持一鞭将为敲扑,洵醉景也。入琵琶卧所,灯影迷离中,挥鞭于床,只如无物,竟裸而力击,背触垣壁,有利锋刺脊下入尺余,呼痛遂绝。傍舍闻号惨者,则常越沙明也。约入视,中门逢葛琵琶,带酒奔出,竟不与通款。入房舍,灯细欲熄,挑之,见化醇卧地,血渍壁间,还报总帅。幕客偕至,玛知古曰:“其必为葛琵琶所害也?”越明以猝遇中门之形告,总帅曰:“何言之?”知古曰:“吾镜中密审葛天民非人,殆艎逦之豫让也。”总帅曰:“副参丧身而鼎不能救,岂非天夺其臂耶。”知古曰:“不终丧也,第二日可活。”乃舁置之室中而不殓。总帅率诸将士哭一昼夜。乐般则抚其尸而痛曰:“一兄间关跋涉,结吾于白苗寨中,乃弃置友昆,死刺客之手,悠悠者天,何勿以般代耶。”大恸出血。左右闻者,均有余哀矣。
其次日,承隩随李节使返,闻军中哭声,急慰总帅曰:“天女已获副参之仇人,须更一人,救副参复活耳,愿勿悲。”总帅问被劫状,李节使曰:“落日而止宿,吾与进士行村径,见猎徒五人,喁喁有言,初不解何谓,旋出其腰际藤子,背缚吾两人,一呼号,则胁以短刀。被驱至山中,见其酋巢大树上,言语可辨,自称瑶王,教吾两人,各取百金赎其身。吾始以书寄炜及矩儿,以兵来救也。”总帅曰:“吾汉将岂败于瑶人乎?”承隩曰:“刺之则上树巅,射之则潜水底。故两勇将四女兵,皆无能胜策。及天女乐王子至,而瑶人尽走山谷中,得解吾两人缚也。”总帅曰:“彼二人犹在后,明副参安得便生?”李节使曰:“先以矩儿慕炜迷道不至,犷儿自援之,天女又与四女行,而获副参之刺客也。将尽今日返,欲执讯其事,而与军士弃之,最后活副参,以俟犷儿之术,天女虑之甚深。故先归报。”总帅转悲为喜,见木兰果以四女至,一卒牵葛琵琶颈,觳觫在后,请于总帅,勘问得实乃伏诛。
玛知古谓总帅曰:“此妖虫,非常刺客也,天女执之,还自讯之”。总帅以付木兰,即如今,戒埰儿魔妗,无辄往持副参而哭,看吾治此仇贼也。”诘琵琶曰:“汝非副参之门客乎?悖逆之行,谁所使也。”琵琶泣曰:“某故鲜椰子之徒,以蜾属无远大志,荐其剑术,得入青苗宫中。为艎王侍从,君师既亡,家国如洗,嗟嗟行歌乞食,效江南李龟年耳。明副参悦某剑术,工琵琶,遽收之门下,忘乎深山引虎之戒,某乃欲得而甘心,然汉营多神人,此罪应不可逭。某何物,敢为大难,所以死即朽者,因某以醉落其胆,副参亦以醉浮其心,相薄而成斯乱也,斯不能无怨矣。”木兰曰:“妨主服极刑,古之制也。汝既误犯法,胡不自刺于副参之侧,而甘为我擒,天地之大,网疏不漏,乃作逃窜计耶。”琵琶又泣曰:“见天女,知无命也,亦欲亡命远□,而竹枝蟒呼之欲出,不跪而受缚,又何所为?”木兰命解其衣带,撒手震一雷,复本形为巨蝎盈丈,伏地不能动,呼埰儿袖剪刀,先断其两尾,右者僵,左者犹跳掷不已。碎切其身,如蒙鼓之革。木兰请悬蝎首,举烈火焚其碎皮。
将夕,慕炜随矩儿至,惟不见犷儿,总帅出涕曰:“犷儿只今夕成活人功,而仍不返,岂副参之命蹇欤?”矩儿曰:“所以尚不返者,为儿两人断后故也,先是儿与炜迷路,忽至唫钺江边,两龙子狰狞,以甲士来袭,儿忆阿母之语,与炜立剩锦渡江,彼处又阻一水,乃乌蛮江也。中竖黑苗旗帜,知郙艅尚匿其地,所领罗施鬼国之众,皆非人质,儿与炜未识蹊径,转战而北走,反入深山,茫昧无计。犷儿使夜游神探得之,越百里奔救,儿两人将及汉界,而两龙子合乌蛮众来追者,不止千人。犷儿喜弄术,以一人斗,语儿两人先归报命也。”木兰告总帅曰:“乐王子再迟还一刻,副参殆不可为,埰儿魔妗不禁举哀矣。”
化醇尸下,见一蝎由地出,径登枕,上头面,蝎翻身似欲刺死人鼻,而苦无尾。埰儿抽簪驱之,乃不见。木兰曰:“葛琵琶之魄,犹至此相报,则烦冤何时释乎?”地中若有人答曰:“非报也,命此物自释其冤也。”众大讶。木兰惊告曰:“乐王子从地中还矣。”乐般呼曰“儿速出,总帅今夕,念汝不啻百遍。”犷儿嘻嘻从地中起,手持一龙子头,命悬之,告总帅曰:“郙艅求援于乌蛮江之毒龙,渠命二子率龙宫甲士,邀击矩儿慕炜。儿探得信,挺身往救,仗吾师道法,役使鹳鹤数十,捕鱼之鸟数百,歼乌鬼无算,甲士多死亡,此头即毒龙少子也。副参将生,儿故追蝎魄,返顾刺鼻,以豁幽关耳。然尾已剪去,则无与为刺也。先所剪者在乎?”埰儿曰:“尾在左者,至是犹活。”犷儿曰:“急以箸取来。”乃仗剑咒曰:
无几无几,神仙活人心,用尔死蝎尾。既能尾杀人,何难尾杀鬼。汝蝎有知曰唯唯。
咒毕,其活尾自上跃,刺化醇鼻,出黑血如注。化醇始呼痛稍苏。犷儿曰:“副参之魂,已返其半,再以天女活谢娘之涎香治之,即如常也。”木兰颇羞涩。埰儿跪请之。携手入静处,吐以纳之腹,令其转吐纳焉。化醇咯出两死蝎,遂起,谢总帅及木兰。犷儿叹曰:“以一介之士,在三军之中,无端而甘酒嗜音,宜其亡也。岂徒变起萧墙,芒刺在背已哉!”人视其受刺处,稍坟起,若红豆一枚云。众军士告总帅曰:“乐王子所悬之小龙头,生烟雾飞去。”木兰曰:“悬之固未免亵也。”犷儿谢曰:“诚不知其刻划之非矣。”矩儿大笑曰:“兄自无心云,姊为欲落石。”乐般与化醇皆鼓掌曰:“此文星之所以为文也。”总帅询玛知古曰:“乌蛮江之毒龙,能知其去来乎?”知古曰:“吾早镜得之矣,斯役不寻常,当请天女偕行,侦探得实,别有所筹,非智力之斗也。其所自来,与所自去,恐骇人听,且置之,军中男女多不利者,惟治锻灶,可免于厄。”总帅疑惧交集,知古与木兰自出汉营,不言其处所。
断兕精神又截蛟,奇勋终古纳书巢。
事如黑白棋当劫,心有雌雄剑欲交。
借问鸿归焉避弋,能从鲿死不须包。
半生挟策空弹铗,仁义门前若个敲。
介根氏诠曰:
麻罶槚,蝇也。病生于适口。葛琵琶,蝎也,灾甚于切肤。史氏于开筵之后,继以行刺,是非人心之变,直天道之常。盖腐儒足以致蝇,躁客足以召蝎,相因之理,有固然者。
葛姓谐其声,琵琶名象其形。虿尾之毒,喻夫人之阴刻而钴利,当之者无得幸免,重则倾性命,祸妻孥;轻亦玷宗风,伤政曲。故清流之痛心疾首于葛琵琶也久矣。史特著其人焉。曰葛,则蔓延于平林,曰琵琶,则倾听于大部,此物此志,盈天地者,无戒之可忘,无防之不峻,矧其在军旅之间也。
壁上观战,则极其雄;壁后置人,则极其忌。面壁者尽道于己,穿壁者借明于人。壁间而行刺,非夫人之所能为。以属之葛琵琶,所谓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也。
三代以前,无行刺之事。春秋乃有要离刺庆忌,专诸刺王僚,其术本于袁公越女剑客之宗。战国则聂政刺成而杀身,荆轲刺不成而亡国。秦则子房之骇政,客之刺几及皇;二世之诛高,君之刺遂及相。汉光武之年,岑彭来歙之戕害,刺来于强寇。唐宪宗之代,武元衡裴度之杀伤,刺起于叛藩。兹葛琵琶化生之虫,非侠客也。居刺之名,尔虫安乎?曰,葛老自行壁间耳,人无向壁间,逼吾已甚,吾曷为而刺之。更诘曰:“尔刺人,人必杀尔,自以为无患欤?”曰:“固也,人有杀吾之心,故视壁间;吾无杀人之力,急谋一刺,刺亦杀机也。人皆欲杀,吾尾尚存,吾之行刺,自以为能杀人矣。”而人之报复于葛老者,反在下风,何惧之有?昔剑士云:臣请以颈血溅大王衣。葛琵琶之风,将无近是,是当为葛老作佳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