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世界尽头拈花微笑:李叔同与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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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南柯一梦

【春夜】

金谷园中,黄昏人静,一轮明月,恰上花梢。月圆花好,如此良宵,莫把这似水光阴空过了!英雄安在,荒冢萧萧。你试看他青史功名,你试看他朱门锦乡,繁华似梦,满目蓬蒿!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无聊,倒不如闻非闻是尽去抛,逍遥,倒不如花前月下且游遨,将金樽倒。海棠睡去,把红烛烧;荼■花开,把羯鼓敲。莫教天上嫦娥,将人笑。

——李叔同

泱泱大国,青史留名,看昔日,大清帝国,锦绣簇拥,繁花似锦,忆今朝,繁华似梦,满目蓬蒿,家国天下,主人成了一方逆旅,一座空冢,何时重现昔日繁华,荼■花开,遥遥无期。

很多时候,内心澎湃着万千的心事,可却只能借酒浇愁使愁更愁,无能为力的柔弱,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心情,在国之危难时刻,一个人的力量太过薄弱,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一个观客,可是更多时候,我们并不甘心只是一个观客。

残山剩水可怜宵,慢把琴樽慰寂寥。

顿老琵琶妥娘曲,红楼暮雨梦南朝。

这是他赠予老妓高翠娥的一首诗,但其中内容实为借题发挥,残山剩水,山河破碎,她是半老的徐娘,他是风流的浪子,在这声色场中,那颗怀有家国民族的心是连在一起的,在红楼暮雨间,大清王朝的繁盛之景,已成南柯一梦。

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和天津,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所不作,慈禧太后带着年幼的光绪帝连夜逃离京城,圆明园的烈火连着愤怒,烧尽了大清帝国的半边天。

1901年,软弱的大清帝国一味服弱,签署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数不尽的黄金,眼睁睁进了侵略者的口袋,在各国列强的无情蹂躏下,在清政府的软弱无能下,曾经的锦绣河山沦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

听到这个消息,安居在城南草堂的李叔同心里颇不宁静,天津卫,是他的家,他的亲人还在那里,一帮朋友还在那里,多少个夜晚,“李庐”里的他难以入眠,内心像远处波澜起伏的黄浦江思绪万千,家国命运,自身命运,在风浪中颠簸浮沉,忽晴忽雨的天色里,那指路的明灯,早已隐没在浓黑的烟雾里,寻不到踪影。

国之将破,风雨飘摇,客居他乡的日子,虽然在上海的文化圈他渐渐风生水起,但当那些关于家乡兵荒马乱的消息如雪花般袭来时,那份忧愁郁闷是真真切切不同寻常的。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邸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他是富家子弟,从不曾为钱财所累,也不曾识愁之滋味,可是他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国之未安,前途未卜,他忧,家国未来,他忧,理想抱负无处施展。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编。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辛丑初夏,惜霜识于海上李庐。

这是他北上天津归来后以李成蹊发表的《辛丑北征泪墨》的序言,这组长诗,文辞优美,情之切切,家国血泪仇恨一气呵成,在尚未经受战乱依旧繁花满城的大上海造成了很大的轰动。

天津的混乱不堪深深牵动着他的心,离乡时日已久,他多想再回一趟那记忆里从未泯灭的地方,他是一只纤弱的蝴蝶,积蓄着无穷的力量,在1901年的春天,他辞别家人朋友,孤身一人,远赴千里之外的家乡。

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他填词一首,踏上了北上的客船,离别之际,岸上的老母泪痕未干,船上的他也不禁潸然,落日海上,断鸿声里,船缓缓开启,载着他,载着乡愁,缓缓驶去……

感慨沧桑变,无边极目时。

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

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

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立于船尾,看两岸倒退的风景,船行似箭,落日如箕,离开天津已是经年岁月,乱世沧桑变化,故里是否还复旧日模样,他心忐忑,风阵阵吹过,旌旗荡漾,河山故国风飘絮,各处支离破碎间,悲从心来,不禁泪如雨下。

在北上的旅程中,在经由大沽口时,他看到沿岸的残垒败灶,只觉不堪入目,不禁开口吟出: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嶙嶙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这只是个开始,在列强的侵略下,处在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数不胜数,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国人也不在少数,死亡更是家常便饭,见惯了太多的残酷与血腥,那些“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嶙嶙树影遮”的场景,已然见怪不怪了吧。

他下船上岸,换乘火车辗转前往装满熟悉记忆的天津城,终于在一日的黄昏时分到达那梦中之地,可它的模样已不复往昔,那青砖红瓦的气派城墙不见踪迹,李家大宅也已人去屋空,一片荒芜,原来二哥文熙早已携家带眷,逃亡河南。

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还是熟悉的乡音,恍惚间只觉一切恍如隔世,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感觉,那一夜,北地狂风怒吼,金铁皆鸣,他宿于塘沽旅馆,心头涌出千万思绪,愁思不能寐,只觉孤灯如豆,长夜漫漫,他细细研磨,铺开稿纸,慢慢填写《西江月》一词:惨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

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奈新愁吹涨。

天津卫是京城的门户,是一座殉了难的城,这里刚刚经过了战争,空气中还弥漫着鲜血的腥气,哀鸿遍野,他仿佛看见在那场战役中,义和团英士、天津的民众以及爱国军官浴血奋战的身影,他们视死如归,与八国的侵略军抗战到底,这是何其惨烈的光荣!

天津,还是城吗,没了旧日的城墙,它还是城吗,那满眼的乞丐,那一具具倒下的尸体,都在那里,触目惊心的在那里,这一刻,他多想见一见那旧时的朋友,问一问天津城那一桩桩的劫难。

他敲开了姚家的大门,那是二嫂的娘家,姚家兄弟与他素来很是亲厚,一时间,他回来的消息传遍了各处,旧时师友纷纷涌到姚家与他相见,赵幼梅、王襄、王钊、徐士珍……好久未见的师友,再次相见,只觉百感交集,竟有热泪盈眶之感,他们谈着如今局势,谈着天津的沦陷,北方世道的不太平,谈着上海的新思潮,谈着一别经年的日子,想要把那断掉的时光重新连接在一起。

听着那一段饱含耻辱的血泪历史,这个城已历经沧桑,他的心被揪了起来,彼时的泱泱大国,彼时的安详城市,如今却到了如此地步,就如同锦绣罗缎的富庶之人,转眼间成了衣不蔽体的街头乞丐,这刺目的反差让他悲恨交加,热血沸腾,“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他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救这贫弱不堪的国家,将那些可恨的侵略者,赶出神州大地。

他放弃了前往河南看望二哥的打算,北方的整个天空已被黑云笼罩,生于乱世,远行的未知劫难太多太多,他孤身一人,如何周全,几日后,他原路返回,南下上海,那里有妻有母,有他属于现在的一片天地。

上海、天津、天津、上海,这一路,他看了太多太多,昔日的大好河山,锦绣繁华,如柳絮般纷飞,国之渐弱,繁华渐褪,满目的苍凉破败,满心的屈辱颠沛,多想,一切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家还是家,国还是国,繁华依旧,锦绣依旧。

只是梦还在继续,满目的疮痍还在继续,还好,他是一位文人雅士,还有诗词解忧,一路上,他写了一首又一首寄予浓浓愁意的诗作,那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是自然而然的表达发泄,还好,他是一位文人雅士,可以继续写一首一首爱国的诗作,唤起更多文人骚客的爱国之心。

几日后,他回到上海,回到城南草堂,那里是他安逸的小窝,他挥泪整理思绪,一鼓作气完成《辛丑北征泪墨》的组诗,并特意寄给自己的先生赵幼梅。

神鞭鞭日驹轮驰,昨犹绿发今日须。

景光爱惜恒欷散,矧值红羊遭劫时。

与子期年常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恰。

又从邮筒寄此诗,是泪是墨何淋漓。

这位德高望重的诗人,对弟子李叔同的诗作很是赞赏,也很是欣慰,他长大了,诗中蕴含着成熟的血肉,蕴含着真切的家国情感,他挥笔作了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