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世界尽头拈花微笑:李叔同与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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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天涯五友图】之李叔同

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只把杜陵呼小友。

——宋贞

千金难买韶华好,20岁的光景,他正值华年,逸兴遄飞,风华绝代,在城南草堂的那段日子,他结识了同样意气风发的烟霞客,从此休管人世百态,幻假幻真。

如果城南文社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戏台,每个月的集会就是一场盛大的戏曲,宝山的名士袁希濂、江阴的书法家张小楼、江湾的儒医蔡小香、华亭的诗人许幻园,还有他,天津的才子李叔同,他们是意气风发的“天涯五友”,他们是那戏台子的五根不可或缺的顶梁柱。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五个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年轻人,自以为懂得彼此,懂得世间的离合悲欢,于是,这份溢于言表的懂得,化作了浓浓的慈悲之情,化作了一腔潮水般的热血,化作了摧枯拉朽般的强大劲力,使他们走近彼此,点燃彼此,他们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求同在一起的日子共诗文。

结为金兰之义的那一日,他们特意合影留念,在那张合影照片上,李叔同以“成蹊”之名题写了“天涯五友图”的字样,“天涯五友”的名号便由此得来。

这里是适宜他的水,这里的布景与他如此地和洽,有时竟恍惚的以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而生,为爱而活,他立在乌木廊下,与天涯四友比肩而立,看世间变幻,任云卷云舒。

花开花落几人知,云卷云舒自在天,世间的喧嚣,阵阵的浮尘,与他们无关,亦不入他们法眼,他们,只为那个文学梦而活。

人间处处即天涯,许幻园的夫人宋贞,乃一位才思敏捷的女子,她能诗擅作,工画自如,她曾经分别为“天涯五友”作了五首诗,名为《天涯五友图》,其中颂咏李叔同的那首写道: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脍人口。酒酣诗思涌如泉,只把杜陵呼小友。

狂妄不羁,是需要资本的,当资本匮乏时,便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当拥有资本时,便是个性十足理所当然,所以或褒或贬,自在人心,而在友人眼里他是这样的人,狂妄十足,也个性十足。他是金子,便总会发光,他是种子,在肥沃的土壤中,便会长成参天大树。

他是有资本的,在文社的课卷上,他的文作屡屡被评为卷首,另外,他也曾参加格致书院的征文比赛,并在七年时间里获奖十二次。1904年末,他还参加了上海商务印书馆的征文,他的两篇文章皆获得了二等奖,共获奖金六十元,那时的六十元,与今日的六十元自非同日而语,那是一笔不菲的数额,自是优秀之人可得。

李也文名大如斗,在宋贞眼里,他就是这样的存在,她与李叔同的母亲相谈甚欢,同为女子,更易心灵相通,平日里,李叔同总是亲切地唤她一声大姐,她对他也是像自家小弟,亲切有加。

1914年,当李叔同再回到城南草堂时,那时天涯五友早已知交零落,旧时风光早已不复存在,物是人非,满目疮痍,那时他唤为大姐的女子已逝世三年,想起昔日唱和之雅,只觉恍然隔世,悲声叹出:恸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艰,聊赋短什,以志哀思。

人间有味是清欢,一切都是后话,当时越繁花如锦,之后越是荒凉寂寥,对比是最刺目的反差。

镜头再次回到那段城南草堂的岁月,回到“天涯五友”之中,宝山名士袁希濂,是五个年轻人中最为年长的一位,他是原民国教育部长袁希涛的弟弟,他还有一个名为袁希洛的兄长,三人皆为宝山名士,更被世人称为“宝山三袁”。

他与李叔同很是志同道合,常常一起把酒言欢,畅谈诗文,更是与他一起赴日留学,他们行迹暗合,李叔同出家后,袁希濂因叔同的一句“前世是佛”开始亲近佛法,最后终得其中真味,皈依佛门,相传他死后遗骨白如珂雪,头骨呈莲瓣状,也算应了李叔同的箴言。

儒医蔡小香医术高明,是眉目清俊,拥有如李叔同般令女子着迷的清秀外表和儒雅气质,也是如潘安般美妙的人儿,只是他是一位风流浪子,李叔同与他一起,总少不了在声色场上流连。

落尽杨华红板路,无计留春住。独立玉阑干,欲诉离愁,生怕笼鹦鹉。

楼头又见斜阳暮,怎奈归期误。相忆梦难成,芳草无涯,极目人何处?

这是李叔同曾在上海的《消闲报》上发表的艳诗,闺怨女子,在孤独寂寞中,盼着爱人归来,只是杨花落尽,夕阳斜暮,归期误了又误,独倚栏杆,极目远眺,爱人啊,你人在何处?

前溪芳草经年绿,只风情,辜负良宵。这是旧时闺怨诗的一贯格调,他写得情情切切,他忘不了,对戏曲的热爱,忘不了因戏缭乱心情的第一个女子,那些交往过的声色女子,李苹香、谢秋云、朱慧百、语心楼主人、老妓高翠娥……有几人,让他想起那个挑灯夜送的女子,那个言笑间皆是风情的女子。

子女平分二十周,那堪更作狭邪游。

只因第一伤心事,红粉英雄不自由。

这是他写上海名妓李苹香的诗句,北有杨翠喜,南有李苹香,她是沪上文人雅士趋之如鹜的对象,自有一番妖娆姿态,她不喜奢华,即使只是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或坐或卧,目光里带着的忧郁神色也很是惹人怜爱。

她是他的红颜知己,两人对酒当歌,叹人生几何,他举觞对月,叹一句,“何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她轻轻回一句:“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纸醉金迷间,只因他需要一个红颜知己,知他心事,解他忧愁,他的妻子,被旧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礼教束缚太重,大方端庄的闺秀,只懂得恪守礼教,视他为天,平日很少说话,沉默寡言间颇显木讷,她不懂他,虽心心念的全是他,但却不解他百般思绪,所以,她只能是妻,挂不住他的心。

大丈夫,当志在千里,在城南文社的如鱼得水并不是他的全副力量,他忘不掉,对书画篆刻戏曲的喜爱,1900年的春天,他与朱梦庐、高邑之、乌目山僧等人一起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

他们都是在书画界有名望的人物,他们在书画上的名望与造诣众人皆知,更值一提的便是这个称为乌目山僧的僧人,他幼年出家,活跃于僧俗两界,甚至涉足政治,除佛教典籍外,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

只是遁入空门应是看破红尘之后,幼年僧人的清汤寡水,不是因为早已厌倦俗世的千千万万,而是为谋一条生路,那份清心寡欲之心,自是无法修成正果,一入凡尘,他的心便离佛寺千里之外,与犹太财商的外国妻子有染后,他还俗经历总总俗事,可是以后,他却重遁空门,离开大上海的繁华,重返镇江的江天寺,研习佛典。

出世入世间,他反反复复,虽然李叔同赏识他在书画方面的满腹才华,但耿直磊落的李叔同对佛法,从小便耳濡目染,也颇具慧根,自不能接受这样的糟蹋不羁,上海书画公社后,二人再无联络。

有他的地方,自是活跃一片,上海书画公社每周会出版一期《书画公社报》,这是上海最早的书画报刊,在上海的书画界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他是沪上的新星,有他的地方风光无限,在城南文社如此,在书画公社亦如此,那份属于他的光环,散发着掩不住的光辉,照亮自己,照亮知己,也照亮了城南草堂的一方天空。

义结金兰之日,他们都是此心昭昭可对日月,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们不怕分离,怕只怕心散了再难寻回。

两年后,江阴书法家张小楼赴扬州东文学堂任教,宝山名士袁希濂开始就读于广方言馆、江湾儒医蔡小香则忙于医务无法抽身、草堂主人许幻园出仕为官,而他,天津世子李叔同,则考入了南洋公学。

那时他们还一起谈天说地,可是转眼却各奔东西,天涯五友知交半零落,只是当时的誓言无人忘记,当时的意气风发,每个人都念念不忘,直至生命的终结,他们的心,没有散,曾经共同的梦,依然使他们紧紧相连。

1926年的夏天,当已为弘一法师的李叔同第二次重返城南草堂时,却再也寻不着了,草堂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里成为了一位僧人的道场,而这位僧人,恰恰邀他前去普及佛法,他便再次到了那心心念念的草堂之地,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熟悉之地,连寂寥的荒芜也难觅了。

他见着了许幻园,那时他已是老态龙钟的模样,两人相见恨晚,自是一番唏嘘惆怅,再一年,蔡小香离世,再三年,许幻园离世,再二十一年,袁希濂离世,再几年,张小楼离世,天涯五友只余一个李叔同,不,那时世间也已没有李叔同,剩下的是一位以普及佛经为己任的僧者,天涯五友至此消失无影踪。

有人说,一天中真正去想一个人的时间只是那么一瞬间,生在世间,这忙碌的世间,怀念的时间总是太少太短暂,谁失了谁,在时光的洪流里,他们渐渐走远,再难相见,在偶尔的百感交集间,只有触手可及的回忆聊以慰藉。

烟消云散,再难寻觅,思旧日时光,忆天涯五友,唯在梦里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