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李叔同
除去马一浮大士之外,还有一人,对李叔同出家起到了很大作用。他是李叔同在浙一师的同事,夏丏尊。命运使然,冥冥中在促成两人相遇相知的缘分。
夏丏尊也是和李叔同一样,在1905年到日本留学,入东京宏文学院,凭借自己的努力,他在两年后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因未领得官费,遂于1907年辍学回国。既然是命运的安排,他无奈也好,淡然也罢,都要接受。
辗转,夏丏尊就到了浙一师。他在校园里任舍监,同时还担任国文教师。在这里,他遇到了李叔同,两人成了知己好友。他们志趣相投,性格互补。他在浙一师待了十三年,李叔同则是待了六年。他们之间来往甚为密切。可以说,是夏丏尊促成了李叔同出家的机缘。
从形象上来看,两人差距很大。夏丏尊身材高大,而李叔同略显清瘦。但是在教育的思想上,两个人却是一致的,有一种默契。
他们两个人为刚刚改名的浙汇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合写了一首校歌。这首歌是由夏丏尊作词,李叔同作曲。歌词曰:人人人,代谢靡尽,先后觉新民。可能可能,陶冶精神,道德润心身。吾济同学,负斯重任,相勉又相亲五载光阴,学与俱进,磐固吾根本。叶龚募,术欣欣,碧梧万枝新。之江西,西湖滨,桃李一堂春。
他们希望“碧梧万枝新”每一个枝叶都能向着阳光自茁壮成长,带到学成之日,桃李满天下。
这两位提倡艺术教育的好友还一起办了一份校友会的刊物《白阳》杂志。李叔同自然又在刊物上发表了许多文章和歌曲。
夏丏尊向来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也想超脱一点,可是却还是难脱身上这种抑郁的气质,他曾为此刻了一个印章,曰:“无闷居士。”
他此时才二十几岁,本无多少愁闷,而自勉为“无闷”,却多多少少说明了他心中闷。李叔同却对他这性格很喜欢,觉得夏丏尊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于是常常赞誉他为诗人。
一日,李叔同和夏丏尊相约西湖,闲话人生。湖心亭里,两个身穿长衫,品茗清谈,赏阅这湖心美景。
湖心亭,初名“振鹭”,始建于1552年,后改称“清喜阁”。湖心亭就是按照清代的清喜阁的样式重建的。清代所谓“钱塘十景”之一的“湖心平眺”指的就是这里的景色。
二人置身于亭中,尽览四周浩渺的烟波,群山环抱着碧水,烟水朦胧,山水相映,霞光映碧波,犹如海上蓬莱之宫,令人心旷神怡。这样的风景,是李叔同和夏丏尊二人非常熟识的,如同老酒,越陈越香,如同老友,温暖舒心。他们经常会在课余雇上一只小船到这里来吃茶。这一天他俩却是为了躲避一个所谓的社会名流来学校里发表演讲。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们都是要走开的。在他们的眼中,与其听那些所谓的名流夸夸其谈,倒不如在这美景之中闲话人生更有意义。这种躲清静的做法,夏丏尊自觉得有些滑稽,随口就对李叔同说了句:“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
只是随口的一句言语,可说着无意,而听者有心,这在无意之间触动了李叔同的心绪。一个念头,被种植在了李叔同的心中,待到尘缘了却,在他心中盛开出一朵幽静的莲花……
因此,在1920年。弘一法师欲往新城贝山掩关,杭州的朋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为他饯行,席间弘一法指着夏丏尊说:“我的出家,大半由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1915年的炎夏,那时候暑假刚刚结束,李叔同从东京回来。出于好奇,夏丏尊将一本日本杂志上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给李叔同看。这样一种修行方法,让李叔同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心一试。在1916年,他便身体力行,进行了一次断食的修行。他特地选了虎跑寺,这虎跑的来历,还有一个饶有兴味的神话传说。相传,唐元和十四年(819)高僧寰中(亦名性空)来此,喜欢这里风景灵秀,便住了下来。后来,因为附近没有水源,他准备迁往别处。一夜忽然梦见神人告诉他说:“南岳有一童子泉,当遣二虎将其搬到这里来。”第二天,他果然看见二虎跑(刨)地作地穴,清澈的泉水随即涌出,故名为虎跑泉。张以宁在题泉联中,亦给虎跑泉蒙上一层宗教与神秘的色彩。
虎跑寺有一位大护法,名叫丁辅之,是叶品三的朋友。于是经介绍,李叔同于农历十一月底,也就是学校放年假的时候,住进了方丈楼下的一间空房子里。
这一次修行让李叔同脱胎换骨,当夏丏尊问及时,李叔同这样描述道:这次的断食,前后一共进行三个星期。第一个星期,逐渐减食,直至完全不食;第二个星期,除饮水外,不进食;第三个星期,由粥汤开始,逐渐增食,直到回复到正常食量。
断食的修行给了李叔同一种全新的修行体验。
李叔同将自己真切的感受讲给夏丏尊:在全部断食时,会想吃东西。全断食那几天,心底清,感觉非常灵,能听人平常不能听,悟人所不能悟。我平日是每天早晨写字的,这次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非但不减,反觉更加顺畅。
这一次脱胎换骨般的修行,被李叔同视若重生。为了纪念这一次特殊的人生体悟,他取了老子“能婴儿乎”的语意,给自己取名李婴。
一个曾经纯正而且优秀的艺术家,却断绝尘缘,超然物外,几乎废弃了所有的艺术专长,让世人啧啧深叹,不少人为之惋惜,然而,这不是一种更高的攀登吗?
艺术作品是心灵的迹化。从繁华灿烂到平静淡泊,是修心的结果,亦是一种更高的艺术境界。也正因为心灵的超然,才使得他登峰造极,成为了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李叔同拥有着满腹的才华,最后却选择了耳闻晨钟暮鼓,常伴青灯古佛。世人苦苦追求获得,因而身心俱疲,李叔同学会了慢慢地放下,因此他越走越远,走向宽广无量的世界。
李叔同皈依佛门,并未一时兴起的选择,而是早见端倪。我们从他的一些诗作里也可以读到他的归隐之心。
于1827年作曲的《真挚的爱》,李叔同的新填词中已有了要养真养足的归隐之意。
惟空谷寂寂,有幽人抱贞独。时逍遥以徜徉,在山之麓。抚磐石以为床,长林以为屋。眇万物而达观,可以养足。惟清溪沉沉,有幽人怀灵芬。时逍遥以徜徉,在水之滨。扬素波以濯足,临清流以低吟。睇天宇之寥廓,可以养真。
空谷之中,山麓之上,清流水滨,天宇寥廓,在他心中,尘世渐远。他将身心情怀,都寄予这自然的山谷仙踪。所谓身未先动,心已先行。
他更是在《落花》中写道:
纷,纷,纷,纷,纷,纷
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暝,芬菲菲以争妍;
既乘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
春残,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
已矣!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他长叹落花纷纷而逝,他惋惜春光寂寂不归。春已残,梦已冷。枯荣盛衰是生命的常态,韶华易逝,朱颜改,青春将不复重来。他从极致的哀伤里看透了浮华,人生如朝露易晞,命运如白云藏狗。唯有放下衰容,放下悲苦,放下对青春对命运的执念,才能寻找到的生命中的永恒。
佛的种子,已经在李叔同的心中种下,他的脚步,已经渐渐地踏上了新途,奔向佛光普照的灵魂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