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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飞利浦牌剃须刀(5)

青年们扭着头站起来,拍拍屁股齐声朝窗户喊道,“我操你大爷!”从男的背后又探出一个女的脑袋,“谁这么缺德,大半夜的,明天还要上班呢!”几个人望着那窗户哈哈大笑,更加卖劲地唱起来。那扇窗户砰的一声关闭了。他们都笑弯了腰。路边的行人胆战心惊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朝行人的背影继续唱:“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他们唱着唱着,有人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有人仰天长啸,大声骂娘。小加夹杂在其中倍觉尴尬,他不知他们怎么了。他从没看见哥哥这么醉过,并能干出这么疯狂的事来。白天的杜渊已经消失了,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最后小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弄回家。

父亲仿佛专门在等他们,客厅烟雾弥漫,弥散着一股浓烈的酒精味。茶几上的几个空酒瓶,烟灰缸里插着满满的烟屁股,看得小加心里一阵阵发憷。“我打了一晚上电话。”小加从父亲的眼中看出了怨怒,只见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今晚你们都干吗去了?”说得却很轻,让小加很是诧异费解。他忙解释说,“哥喝多了,在路上我刚好碰上……”

蜷缩在沙发里的杜渊这会儿酒也渐渐醒了。他用小加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一双血红的眼睛瞪了瞪小加说,“怎么还不去睡?”语气相当的不耐烦。父亲的火气又一点点地被勾了起来,他腾地站起来指着杜渊说道,“你瞧瞧,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吊儿郎当的,没点上进心,你这样下去哪个姑娘敢要!”

哥哥借着酒劲同样不甘示弱,拤着腰吼道,“我怎么啦?她不跟我又能怎么啦?你有本事,给我套房啊,给我找份体面点的工作啊,你大半辈子的本事都去哪儿了,还有资格教训我?”

父亲站在那儿,脸被气得一会儿紫,一会儿绿。“你是我儿子,我教训不得了?你有本事当年就该考上好点的大学啊!靠父母,你以为谁家的父母都是当官的!你就这个命,怨得了谁?”

哥哥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拢着头发说,“我没他妈怨谁!我怨我自己行不行!”父亲的怒火一下子又蹿高了三分,他冲到儿子跟前一把拽着他的头发吼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是你大爷!”

哥哥一把将父亲推翻在茶几上。玻璃果盘应声而碎。两人推搡在了一起,互不相让。小加想将两人拉开,被父亲一把推开,“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兔崽子了!”

两人从客厅推搡到卧房,又进了厨房。一路乒乒乓乓,家里成了音乐厅。到底老了,杜渊手一松,杜怀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小加走过来,冷冷地斜睨了哥哥一眼说:“你疯了!”

三人坐在客厅里,杜怀民大口喘气,杜渊默不作声地抽烟,小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的脸色。战场一片狼藉,果盘里的西瓜子撒了一地,报纸杂志扔得满屋都是。寂静的夜,墙上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它不管不顾,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母亲的微笑充满了嘲谑,伴随着这样的氛围,令小加感到无地自容。三人都不说话,上面依稀有人夜里起来的脚步声,继而听见撒尿的声响。终于,杜怀民忍不住哭了起来。他的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哽咽着,一把把地擦着泪。

尴尬的小加聆听着父亲的哭泣声,头脑里的血液一股股地往上冲,像要崩裂爆发出来,像喷泉一样。他不知自己此刻能干些什么,父亲弄得他不知所措。他望了哥哥一眼,杜渊依旧保持着刚才的那个坐姿,一动也没动,像个雕塑。他很想冲过去揍杜渊一顿。

有几秒时间,他的大脑一片混沌。他看到墙壁上的萨达姆正缓缓地抽出腰间的佩剑,那傲慢的眼神与别致的胡须,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眼前晃动。啊,萨达姆!

11

夤夜,万籁俱寂。杜怀民躺在床上,还没从刚才的那一幕中回过神,他预感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料到会如此迅速,它过早地降临,让杜怀民有些缓不过气来。事实上,杜怀民心中的气早消掉了,从儿子一把将他推翻在茶几上的那刻起,他的气就没了。那一刻,杜怀民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是猝不及防的,毫无准备的,绝不留情的,一下子将他内心的堤岸击溃,完成了一个中年人向老年人的过渡。

他侧躺着,怎么也睡不着。这时,他听见楼梯间隐约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他侧耳聆听,心里猛地一沉,是女人回来了。接着听,似乎还有一个男的。

他将耳朵紧贴在床面,下面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走动声、倒茶声、换鞋声、冲马桶声。两人似乎还闹了点小矛盾。女人似乎在说等老板娘结完这个月的工钱就走人。男人问为什么要走,女人尖着嗓子说道,那鬼地方哪儿是人待的,你们这些臭男人,哪晓得我们做女人的苦!楼下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过了会儿,索性再也没有了。大概是关灯上床了。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杜怀民以为他们睡了。突然听见女人厌恶地说,放手。过了一会儿,又说,拿开,今晚累死我了,语气却轻了许多。片刻便传来女人低沉的呻吟声。那声音缠绵缱绻,一时难舍难分,杜怀民听得面红耳赤,心急若渴。他后来干脆翻身下床,俯身在地板上,楼下的声音更清晰了,一声声如虫子般钻入他的耳朵,弄得他浑身火热,口干舌燥……直到楼下彻底没了声息,杜怀民才怏怏地躺回床去。他看了一下手机,差不多凌晨三点了,许久都没睡意,脑海中竟然想的都是楼下那女人的事。杜怀民打开床头灯,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那些细小的缝隙,像张正在无限扩展的网,他仿佛看到楼下的女人穿着一袭性感的黑色睡衣,露出那妖媚的刺青,正款款朝自己走来。

上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杜怀民果然收到了女人的短信。她说,一点准时来拿钱。和他心里预料的一样。他不慌不忙,说半个小时后,你来家拿。隔了一分钟才回过去。女的马上又发了一条来,问为什么不送下来。杜怀民没再回过去。

半个多小时后,女人便来了。女人穿双黑色高跟鞋,得体的短裙配上丝袜,很有几分柔媚。杜怀民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他关好门,去饮水机接了一杯水给女人,示意她坐。纸杯里的水一不小心,淌出不少,流在女人的手背上。杜怀民慌忙抽出纸巾擦,女人连忙说没关系。

“阿琴———”杜怀民盯着她的眼睛叫了一声。

“你刚才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女人愕然地目视着他。杜怀民站直身子,故意话里有话笑着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女人不服气地说,“知道就知道啦,那又怎么样!钱呢?钱已经准备好了吗?”

“你过来数一下,已经准备好了。”他转身进了卧房。女人迟疑地走到门口,往卧室探头环顾了一眼说,“好乱啊,你女人死了,就没得个新的替你收拾收拾啊?”杜怀民凑过来笑着说,“有你不就行了?”他一把将她拉了进去,女人像个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大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要叫了!”

杜怀民脸上依旧挂着招牌式的微笑,冷冷地说,“你装什么装呢?”

女人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喃喃地说:“你想要干什么?”“操你。”

12

小加做梦也没想到,小土豆竟然和刘大胖子和好了,这是小加中午无意中发现的。在楼梯间,他看见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上来,肩并着肩,一片火热的样子。小加侧身给他们让道,奇怪地望着这一高一矮的组合。这个世界比他想象中的复杂点,他摸了摸脑袋,依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课后,他捅了捅小土豆的腰间,“你怎么和刘大胖子这种人勾搭上了?”小土豆皱了皱眉头,厌烦地瞅了他一眼说,“管这么多闲事干啥呢?昨天我们打架的时候,你不是比谁都叫得欢吗?”小土豆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小加很想跳起来狠狠揍他一顿。他看到那个长得像土豆的家伙越来越不顺眼。

“别以为攀上了刘大胖子,你就了不起了!”他怏怏地说。“你是在威胁我吗?”小土豆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眼神里带着玻璃球似的反光。仿佛一夜之间,小土豆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小土豆。他陌生的气质感让小加体验到了变化的可怕。

“你是个叛徒!”小加愤怒地说道。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土豆一时难以理解。小加头也不回地走了。

春日的正午,他踩着自己的影子默默独行。街道上的人很少,即便这天是难得的阳光明媚的春天。任凭他怎么加快速度,他总比影子慢半拍。小的时候,妈妈牵着他的手在正午的阳光下走时,他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追赶自己的影子了。那时的他,以为长大的那天,一定能踩到自己的影子。他逐渐放慢脚步,突然很想回家。中午家里没人,除了自己的影子,谁也不会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心里想的是那些向美军投降的政府军。他为他们感到耻辱。难道不应该感到耻辱吗?从他某夜听见父母做爱的声音,第一次梦遗,到母亲买菜时为了省两角钱与菜贩大声争执,哥哥和人打架头破血流,给赵雅思写情书被拒,永远住着破旧的房子,萨达姆军队的不堪一击……这些耻辱的细节,忽明忽暗,想起时,他脸红心跳,恨不得世界马上毁灭。

进小区门口时,门卫老张打着招呼说,“哟,小加今天中午怎么也回来了?”小加没搭理他,快步走上楼梯,麻利地掏出钥匙插入锁孔,门哐当一下就开了。小加首先看见的是客厅里开着的电视,正在播放国际新闻:在猛烈的轰炸声中,戴着头盔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坐在装备精良的装甲车上,正朝巴格达长驱直入。然后听见父亲的卧房里传来的阵阵响动声。卧室的门大咧咧地开着,他满怀耻辱地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一对白花花的大奶子毫无遮掩地裸露着,她怨恨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墙角里的父亲;蜷缩在角落里同样赤裸的父亲,浑身颤抖着,那令人耻辱的目光哆哆嗦嗦地望着女人手中的菜刀。他轻轻将门拉上,走进洗手间。镜子里的脸颊挂着两行泪水———那是一张渐渐模糊的脸。他摸了摸下巴,这儿寄居着青春期的第一批土著居民,它们在旺盛地繁衍着。

他一把抓起剃须刀,摁下开关,嘴唇传来一阵嗡嗡的颤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