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开始后念了诉状,我本来要讲话,但他们说必须先听证人讲话,然后再给我时间讲。证人就是那两个女佣,的确是两个顽固不化的家伙。因为虽然总体而言情况不假,但她们尽量夸大其词,发誓说我已完全把东西据为己有,将它们藏在衣服里正要带走,被她们发现的时候我的一只脚已跨过门槛,然后我又把另一只脚跨出去。所以我带着赃物已完全离开房子走到街上后,才被她们当场抓住。一般说来有这个事实,但我坚持说我并没把脚跨出门槛时就被她们挡住了。可这没有多少说服力,因我拿到了货物,如果不被抓住的话就会带着它们离开。
我辩护说自己什么也没偷,他们什么也没丢失,门是开着的,我进去是想买东西。如果说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却把东西拿在了手里,这也不能断定我是想偷它们——我只是把它们拿到门口以便在光线更好的地方看看。
法庭无论如何不接受这一点,对我打算买东西的事给予某种嘲笑,说那根本不是卖东西的店铺。至于把东西拿到门口去看的事,女佣无礼地加以取笑,绞尽脑汁挖苦,对法庭说我已把货物看得相当仔细并大加赞许,因我已把它们包好正要带走。
总之我被判处犯下重罪,但被宣告无盗窃行为——这对我只是小小的安慰,因前者已让我被判处死刑,后者也不会比这更严重了。第二天我被带去接受可怕的判决,当他们问我对于判决我有什么反对的话要说时,我站在那儿一时哑口无言。不过有人大声让我对法官们说话,这样他们也许能提出对我有利的意见。于是我受到鼓舞,告诉他们我对于阻止判决一事没啥说的,不过为了求得法庭的同情我有很多话要说,我希望他们鉴于某些情况给予本案某种宽容——我并没有破门入屋,没有拿走任何东西,谁也没有损失什么,物主也乐意给予我一些同情(他确实很有这种诚意),我最多不过是初犯,以前从没有出现在任何法庭面前。一句话,我讲话的勇气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语调感人至深,尽管流着眼泪,但并没有影响自己发表意见;我能看见那些听我说话的人也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法官们严肃而默然地坐着,平静地听我把想说的话说完,但却不置可否,只宣判对我处以死刑。这个判决犹如死亡本身,令我不知所措。我的精神已不复存在。我没有了舌头说话,也没有了眼睛可以仰望上帝或人类。
可怜的女管家忧郁万分,先前安慰我的她现在自己也需要安慰了,她时而悲哀时而愤怒,变得像疯人院里的任何疯女人那样精神错乱。她不只是为我忧郁不堪,也为意识到自己的邪恶生活惊恐不已。她回顾自己的人生,其感受与我的截然不同,她对自己的罪行悔恨到了极点,对其带来的不幸感到十分忧伤。她也请了一位牧师——一个严肃、虔诚和善良的男人——在他的帮助下相当真诚地进行忏悔,让我和牧师都认为她是一个真正的忏悔者。更有甚者,她不仅在当时那样的关头如此,而且我得知她一直坚持到临终的一天。
我此时的情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的面前只有死亡,由于没有任何朋友能给予帮助,我只等待着在死亡令中见到自己的名字——它将于下周星期5下发执行,与我一起被处死的另有5人。
与此同时不幸的女管家让一个牧师来到我身边,看望我。他认认真真地劝我对自己的所有罪过忏悔,别再轻率地对待自己的灵魂,别再奢望得到生命——他说他得知对此已毫无指望的余地——而要全心全意地仰望上帝,以耶稣基督的名义乞求宽恕。他从《圣经》中引用适当的语句支持他的谈话,这些语句鼓励即便是最大的罪人进行忏悔,改邪归正。他说完后也跪下和我一起祈祷。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忏悔的真正迹象。我开始怀着憎恶的心情回顾过去的生活,由于对时世的另一面有了某种认识,生活中的事情便开始呈现出与以往迥然不同的面貌——我相信此刻它们对于任何人都会这样。你对于幸福、人生的快乐和悲哀的看法,都大相径庭。我思想里一片空白,对于我所知道的生活里的一切完全无动于衷,仿佛认为什么事情有多重要——即便世上最可贵的事情——是再愚蠢不过的了。
“来世”一词呈现出许多难以理解的附加意义,我对于它也有了更多的理解,但不知如何表达。其中我觉得,当我回想到正是为了那些可鄙的小事我们才丧失了来世的幸福时,每一件快乐的事——即我们曾经以为是快乐的事——就显得多么荒唐可笑啊。
有了这些想法,我毫无疑问对于自己过去那种恶劣行为给予严厉指责,是我使自己丧失了在即将进入的来世获得幸福的希望,相反我只能在那儿悲哀痛苦了,而这一切都伴随着关于来世的可怕的附加意义。
我不能够向任何人讲清楚有关告诫的话,只是把呈现在我眼前的事情尽量以其本来面目讲述出来,而经过这种讲述之后它们当时留给我的生动印象已大打折扣。的确,那些印象是无法用言语说明的,或者如果能够说明,我也是个不擅长以言语表达的女人。每个严肃的读者都应根据自己情况给予恰当的考虑,任何人时而都会对此有所感受;我是指他们会更加清楚地看到未来的事情,而对其中与自己有关的事却不是看得很明白。
不过还是回到我自己的事上吧。牧师说只要我认为方便,就尽可能地讲讲自己对于除生命外的事情的认识。他说他不是此处的罪犯忏悔牧师,那种牧师的职责是让犯人作出忏悔,从而进一步查出其他的罪犯;他的职责是让我能非常自由地进行交谈,以便消除我的思想负担,使他能尽力安慰我。他保证不管我说了什么他都会守口如瓶,保守秘密,好象只有上帝和我本人才知道;他并不是一心要了解我的任何情况,而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给予我适当的忠告,祈求上帝保佑我。
他对待我的那种真诚友好的方式打开了我所有感情的闸门。他以这种方式进入我的灵魂深处,我把自己整个的邪恶生活都向他讲述出来。一句话,我简明地告诉了他我的全部经历,把自己50年来的所作所为像微型画一般呈现在他眼前。
我对他什么也没隐瞒,他因此极力劝告我真诚地忏悔,向我解释他所说的忏悔的含义,然后充分表示了无限的宽恕——那是上天对于众多罪犯所表示的宽恕,使我对于似乎绝望或怀疑会被上天接纳的事无话可说。第一夜他即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开了我。
次日早上他又来看我,继续以其方式向我解释得到上帝无限宽恕的条件。他说没有什么困难的,只需真诚地渴望得到它,愿意接受它即可;只需对那些使我理应受到上帝惩罚的事真心实意地懊悔和憎恨即可。我无法重复这个非同寻常的人的那些绝妙的话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指出他使我的心得以复苏,让我达到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精神状态。我为过去的事情满怀耻辱,泪流不止,但同时暗暗为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忏悔者、并获得一个忏悔者那样的安慰感到惊喜——我指得到宽恕的希望。我思绪万千,这些思绪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高尚,以致我想自己此刻能够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走出去接受死刑,作为一名忏悔者把自己的整个灵魂投入到那无限的宽恕之怀抱当中。
仁慈的人眼见这些情况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深受感动,他感谢上帝让自己来看我,决定陪着我呆到最后一刻。
在我们被判决之后过了整整12天才有了执行死刑的命令,如他们所说传下来了死亡令,我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其中。这对于我新的意志是一个可怕的打击,我确实消沉下去,接连两次晕倒,一个字也没说。好心的牧师为我深感痛苦,用他先前那些理由和令人感动、很有说服力的话安慰我,直到晚上监狱看守不让他再呆下去了他才离开——否则他就会整夜和我一起被锁在里面,而他是不愿意这样的。
第二天我始终没看见他,非常疑惑,因为那不过是定好的执行死刑的前一天。我万分沮丧难过,精神的确几乎要垮了,因没有了他先前来给予我的那么多安慰。我怀着极大的耐心、带着你能想象的巨大精神压力等待着,直到下午4点他才来到我单独的牢房。我用钱——在那种地方没有钱啥也办不成——得到了恩惠,没有与其他死囚犯一起关死囚牢里,而是被单独关进一间肮脏的小屋。
当我甚至还没看见他,只是听见门口传来他的声音时,我的心已高兴得怦怦直跳。不过让每个人对我当时有着什么样的心情作出判断吧:他简短讲了一下自己没能来的原因,让我看到都是由于我的事给耽搁了;他说他从处理我案子的首席法官那里得到一个有利的报告,一句话他给我带来了死刑缓期执行令。
他极其谨慎地告诉了我这一情况——假如把它隐瞒起来,那是倍加残酷的。正如先前我被悲哀弄得心烦意乱一样,现在我又被喜悦弄得心烦意乱,比最初更加危险地晕劂过去,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
这个好心的人非常虔诚地告诫我,让我别因缓刑令带来的欢乐而忘记了往日的悲哀,说他得去把这份命令登记入册,给司法长官们过目。直到要走时他才站起身,无比真诚地祈求上帝保佑我,让我真心实意地忏悔,让我在实际复活之后不要回到过去那种愚蠢的生活上去——我已庄严地下定决心予以抛弃。我对他的请求衷心赞同,并且我必须承认,上帝这样宽恕我,饶我一命,使我感受到了他的仁慈;我这一夜所受到的影响,我对于自己的罪过所产生的憎恨,自己整个以前的生活中都没有这么深远重大。
这也许会被认为是自相矛盾,与本书的宗旨相去甚远。尤其是我想到许多大概对我那部分邪恶故事感兴趣的人,对此并不欣赏——可正是这部分才是我人生的精华,对我最为有利,对别人也最有启发性。不过我希望能以此使自己的故事完满一些。有的人会说他们更欣赏我的罪过而非忏悔,宁愿我的故事完全是个悲剧——本来也很可能如此——而上述情况对于这样的人真是一个严厉的讽刺。
不过我继续讲述下去吧。次日早上监狱里的情景实在令人可悲。我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听见圣塞皮尔克教堂的大钟敲响了钟声,它又迎来新的一天。钟声一敲响就从死囚牢里传来凄凉的呻吟和哭叫,牢里有6个可怜的人这天要被处死,有的犯了这种罪,有的犯了那种罪,有两个犯的是凶杀罪。
随后牢房里的其他一些犯人便发出混淆不清的喧嚷,他们为即将死去的可怜人笨拙地表示出遗憾,不过彼此的方式都大不一样。有的为死囚哭泣,有的粗野地说“好哇”,并祝他们一路走好,有的诅咒那些使他们陷入绝境的人,不少人同情他们,只有寥寥几个人才祈求上帝保佑他们。
我此时几乎无法保持应有的镇静,以便感谢仁慈的上苍把我从毁灭的魔爪中夺出来——事实如此。我实际上变得哑口无言,想到此种情况便深受打击,无法表达我的内心感受。因为感情在这样的时刻无疑会万分激动不安,难以一时恢复正常的状态。
这段时间可怜的死囚犯们一直准备着被处死,人们所称的罪犯忏悔牧师忙个不停,让他们要服从对自己的判决——瞧,整个这期间我都直打哆嗦,即使我处于前一天的那种状况也只能哆嗦得这么厉害了。我颤抖得真是惊人,不安到了极点,好象我患了疟疾一般,所以我说出的话和脸上的表情都让我显得像个疯子。犯人一被全部押进囚车离开后——我是没有勇气看他们的——我就不由自主、精神错乱地一阵哭叫,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简直不知所措。我即便使出浑身力量和勇气也无法予以阻止。
我就这样哭叫了近两小时,我相信直到他们都已离开这个世界;然后我感到一种带着卑微、悔恨与庄严的欣慰,这的确是一种狂喜或充满感激的心情,我怀着此种心情度过了大半天。
晚上仁慈的牧师又来看我,向我讲着通常那些美好的话语。他祝贺我获得了一段可以忏悔的时间,而那6个可怜的人已成定局,他们现在不可能再得到拯救。他极力敦促我保持自己面临来世时对于人生之事所怀有的看法,最后告诉我不要认为一切都已过去,他说缓刑并非赦免,对结果如何他无法负责。然而我得到了这个宽恕,有了更多的时间,我应该对这段时间善加利用。
这次谈话使我心里感到某种忧伤,似乎我等待着此事仍然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不过他对此没有把握,而我当时也没问他。他已说过他会竭尽全力促成一个好的结局,他希望有这种可能,但不会让我确定无疑。结果表明他那样说是有理由的。
大约过了两周,我不无理由地又担忧着自己的名字在随后的开庭期将出现在死刑令中。在提出希望流放的谦卑的请求之后,好不容易我才幸免一死。我注意到自己的名声很不好,人们普遍认为我是个惯犯,尽管他们在这一点上对我并不十分公正。从法律的意义上说我并不是一个惯犯,无论法官如何看待我,因我以前从未接受过他们的审判。所以他们并不能指控我是惯犯,但首席法官仍乐于按照他认为恰当的方式对我的案子作出裁决。
我现在的确肯定可以活命了,不过法庭下令将我流放,那种情况也是残酷的。瞧,流放本身就无情,只是相对看起来要好些。因此我对这个判决以及我必须作出的选择无话可说。我们宁可选择别的任何方式也不会选择死亡,尤其当死亡伴随着令人难过的前景时——正如我的情况。
好心的牧师本来与我素不相识,但通过他的努力我得以被缓期执行,他为此也真诚地感到痛心。他说他希望在良好开导的影响下我已结束了往昔的日子,希望我没有忘记自己先前的痛苦,置身在那些被流放的可鄙的人群中别再次放荡起来;他说如果我在他们当中不会变得又像过去一样邪恶的话,我必须得到仁慈的上帝暗中非同寻常的帮助。
我已好一段时间没提到女管家了,她曾病得很危险,几乎临近死亡,像我因受到判决临近死亡那样——她成了一个相当虔诚的忏悔者。瞧,我既没提到她,整个这段时间也没见到她。不过她现在已康复,刚好能出来了,所以她便来看我。
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说我时而担忧时而充满希望,焦虑不安。我又说自己是怎样幸免一死的,根据什么条件。当牧师对我与那些通常被流放的可恶家伙混在一起又会走上邪恶表示担心时,她也在场。我自己心里确实也产生了一种忧思,知道那帮可怕的坏蛋总会被一起送走,于是我对女管家说这位好心牧师的担忧不无理由。“唔,唔,”她说,“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受到那些可怕的让人儆省的家伙引诱。”等牧师一走后她就告诉我她不会让我失去信心的,也许可以找到什么方式途径让我受到特殊处理,这一点她将随后再进一步和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