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其中一个犯人她来这儿多久了,她说4个月。我又问她刚进来时觉得这里怎样,她说就像我现在觉得的那么令人恐惧可怕,她当时认为自己下了地狱。“我现在仍然这么认为,”她补充说,“但感到这是很正常的。我并不为此觉得不安。”“我想,”我说,“你没有危险会遇到什么吧?”“不,”她说,“你说错了,我肯定会有危险的,我被判了死刑,只是我提出自己已怀孕。但事实上我像审判我的法官一样没有怀孕,正等着下次开庭时被传唤。“传唤”是指一个女犯因怀孕被缓期执行死刑但后来证明她并未怀孕,或者怀了孕已分娩,此时她就要被传唤接受先前的审判。“唔,”我说,“你现在如此安心平静吗?”“哈,”她说,“我也没办法。悲伤又有啥意义呢?如果我被绞死,不就完了而已。”说罢她转身走开,一边跳着舞,哼着下面一支新门监狱的美妙歌儿:
“如果我在绞索上晃荡,
我将听见那个钟声敲响,
然后可怜的詹尼就会消亡。
我提到这事,是因为它也许值得引起今后会遭遇同样不幸、被送进新门监狱那个可怕地方的犯人注意——时间、贫困以及与里面那些可怜人进行的交谈,将怎样使得犯人们对这里习以为常,怎样最终使得他们甘心呆在这个最初让自己恐惧到极点的地方,并在痛苦中厚颜无耻地寻欢作乐,就像自己根本没有这种痛苦时那样。
我不能像有些人那样说,这个魔鬼不如人们画的那么邪恶,因为确实没有任何颜料能把那个地方描绘得栩栩如生,除了在那儿遭受过痛苦的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对它产生正确的想象。而地狱如何竟然逐渐变得自然正常起来,不仅可以容忍而且甚至让人愉快,没有像我这样有过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就在我被送进新门监狱的当天晚上我把消息带给了老女管家,你能肯定她为此感到意外,几乎像里面的我一样在外面艰难地度过了一夜。
次日上午她来看望我,尽可能地给予安慰,但她看出那是毫无意义的。但正如她所说,在重压下消沉只是在增加重压,她立即努力采取所有适当办法阻止我们担心的结果发生,首先找到那两个把我抓住的凶暴的女佣。她对她们进行收买,说服她们,给她们钱,总之试图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阻止起诉。她提出给其中一个女佣100英镑让她离开女主人,不要站出来指控我。可是她很坚决,说虽然自己是个一年工资才约3英镑的女佣,但她表示拒绝,并且女管家相信给500英镑她也会拒绝的。然后她又向另一个女佣进攻,这个女佣的心肠没有那么硬,有时好象愿意给予同情。可第一个女佣不同意她让步,甚至不让女管家和她谈话,威胁女管家要让人把她监禁起来,因为她对证人行贿。
接着她转向男主人,就是说那个东西被偷的男人,尤其是他妻子,她当初还有意怜悯我。女管家发现她现在仍然如此,可是那个男人却声称一定要起诉,不然他就会因违背保证而丧失保证金。
女管家说她找朋友们帮他把保证金提出来——如人们所说——这样他就不会有损失,可是除了他站出来指控我外,不可能让他相信自己在世上是安全的。所以我就有了3个指控我的证人,即主人和他的两个佣人,就是说我必死无疑了,我现在只有考虑死亡一事。而我这一考虑的基础却是可悲的。如上所述,我的一切忏悔似乎都只是由于害怕死亡所致,并非为我过的那种邪恶生活真诚地感到悔恨——正是这种邪恶生活给我带来了不幸——也并非为我触犯了上帝感到悔恨,他现在突然之间成了审判我的法官。
我极度恐惧地在这儿度过许多日子,仿佛看见了死神,日夜只想着绞架和绞索,以及邪恶的幽灵和魔鬼。我既对死神非常担忧,又对指责我过去那种可怕生活的良心感到畏惧,因此受尽折磨。
新门监狱的死囚忏悔牧师来到我身边,按照他的方式谈了一会儿,不过他所有的神力都在于让我对自己的罪过忏悔,如他所说(他并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要彻底透露,诸如此类;他说如果不这样上帝就绝对不会宽恕我。他说的话几乎不得要领,我一点也没有从他那儿得到安慰。后来我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早上在向我反复灌输坦白忏悔的事,中午却喝醉了酒——这件事情令人震惊,我开始由于这个人本身渐渐厌恶起他和他的工作来,因此要求他别再来烦我了。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通过女管家不屈不挠、孜孜不倦的努力,在最初开庭期间没有对我提出任何起诉——我指伦敦市政厅的大陪审团。所以我还有一个月或5个星期,无疑我应该把这看做是他们给了我充分时间让我好好反省过去,并为今后作好准备。我应该把这看做是让我进行忏悔的时刻,并且确实这样去做了,可是我并没有照办。我像先前一样很遗憾进了新门监狱,但几乎没有忏悔的表示。
相反,我也像山谷中的水一样——它无论落到什么上面都被石化并变成石头——与这样一群地狱之犬不断的谈话,也对自己产生了与其他犯人相同的一般作用。我退化成了石头,最初变得愚蠢无知,然后是迟钝麻木,最后也像他们一样疯狂地寻欢作乐。总之我在这里自然而然地过着愉快安心的生活,好象我的确就是在这儿出生的。
这种情况几乎难以想象:我们的天性竟然能退化到如此程度,以致可以使本身是极其不幸的事变得令人愉快舒心。我所面临的处境我想再糟糕不过了——我真是悲惨到极点,任何像我这样有生命、健康和金钱相助的人,其悲惨程度也不过如此。
我有一种负罪感,这种感觉足以打垮任何一个尚有一丝思考能力的人,和对于今生的幸福或来世的痛苦尚有某些意识的人。我最初确实还有一点悔恨,只是根本没有忏悔,而现在我是两者都没有了。我被指控犯罪,将被处以死刑,其证据确凿,我根本无法不服罪。我有了惯犯的名声,等待的只有死亡,我也毫无逃跑的念头,并且我内心异常地冷漠麻木。我没有烦恼,没有担忧,没有悲哀,最初的惊吓已经不复存在。可以说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意识、理性和良心都已休眠。我40年来所走过的罪恶历程错综复杂,我曾经卖淫、通奸、乱伦、撒谎和盗窃,总之从大约18岁开始到60岁我除了杀人和叛国外无恶不作。如今我深深陷入被惩罚的痛苦中,可耻的死神已来到门口,而我对自己的处境已漠不关心,丝毫没想到上天或地狱,不管怎样我只是被轻轻碰了一下,仿佛微微觉得有点疼痛,之后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我既没有勇气恳求上帝宽恕,也的确连想都没想到这点。我认为,在这样简短的描述中我让人们看到了世上最为深重的不幸。
一切可怕的念头都没有了,这个恐怖的地方已为我所熟悉,对于监狱中的噪杂喧闹的声音,我也像发出这些声音的人一样不再感到烦躁。一句话,我成了一个纯粹的新门监狱的家伙,像其中的任何犯人一样可恶无耻,而且我几乎不再保持自己迄今为止在谈话中所具有的那种良好教养与举止的习惯。我彻底堕落了,甚至堕落得比我原来的样子还要严重。
在这种麻木不仁的生活当中我又遇到一件十分意外的事,它使我又产生出一点悲哀的感觉,这种感觉我先前的确已丧失。一天晚上我听说头一晚深夜时有3个拦路强盗被送进监狱,他们曾在我想是霍斯罗灌木林的地方抢劫,被追赶到郊区的呜克斯布里奇,在那儿他们经过勇敢的抵抗后被抓获,许多乡下人受了伤,有几个还送了命。
毫不奇怪我们这些犯人都很想看看这些勇敢优秀的先生,人们大谈着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同伙是谁;尤其因为人们在谈说他们早上将被转移到供采访的“采访院”,在付给监狱长钱后得以享受到那个条件更好的地方。于是我们女犯便来到一个地方,以便肯定能看见他们。可是当第一个人出现时我认出他就是我在兰开夏郡的那个丈夫,那个和我在邓斯特布尔曾经生活得很好的人,那个如上所述我后来嫁给前一丈夫时在布里克希尔看见过的人,此刻我所感到的震惊和意外无法形容。
眼见这一情景我吃惊得哑口无言,既不知说什么又不知做啥好。他并没认出我,这使我一时得到安慰。我离开了同伴,隐退到这个可怕地方能够让人隐退的地点,痛哭了好一阵子。“我是个多么坏的家伙,”我说,“我给多少可怜的人带去了不幸啊!我让多少绝望的人走向毁灭啊!”我把这个男人的所有不幸都怪罪到自己头上。他在切斯特时曾告诉我那个婚姻把他给毁了,由于我的原因他被弄得倾家荡产,因为他原以为我有不少钱,欠下了难以偿还的债。他说他是可以去参军扛枪的,或者买一匹马参加巡回比赛——如他所说。尽管我从没对他说自己有钱,实际上并没欺骗他,不过我却极力让他产生那样的想法,所以我是他遭遇不幸的根本原因。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只是更加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灵,让我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更加强烈的感想。我日夜痛苦不安,尤其是他们告诉我他是这伙人的头目,犯下过许多抢劫,连一些有名的人在他看来都是傻瓜;即使英国再没有男人了他也必定会被绞死;有大量的人将指控他。
我为他感到极度悲伤,相比之下我对自己的处境倒不觉得那么烦恼,我为他的遭遇而大加自责。我为自己的不幸和他遭受的毁灭感到痛哭,以致我又像先前那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再次有了最初对于我所过的这种可怕生活的想法。当这些事情又出现时,我对这个地方和这里的生活方式的憎恶也再次产生,总而言之我完全变得了另一个人。
我在对他感到悲哀之际,接到通知于随后开庭时大陪审团将对我进行指控,我会被判处死刑。我的内心先前已被触动,那种我所获得的可鄙的冒失减少了,我在心里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罪恶。总之我开始思考,而思考的确是从地狱到天堂所迈出的真正的一步。我前面谈得不少的那种麻木状态与心境,不过是在剥夺自己的思想;而恢复了思想的人便恢复了自我。
瞧,我一旦开始思考后,突然首先想到的就是:“上帝啊!我会有什么结果呢?我肯定会败诉的,等待我的只有死亡!我没有朋友,该怎么办?我肯定会败诉的!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我会有什么结果呢?”你会说,在经过这么长时间后,这是第一个震动我心灵的悲哀的想法,而即使这种想法也只是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所产生的恐惧而已,其中毫无一点真诚的忏悔。我感到万分沮丧,忧郁不堪,由于没有朋友倾诉自己的忧思,我负担着沉重的压力,以致每天都要晕过去几次。我让人叫来女管家,说句公道话她尽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的责任。她千方百计地阻止大陪审团对本案作出裁决,找到其中的几个陪审员并与他们交谈,努力让他们看在没有偷走任何东西也没有破门入屋的份上,对我给予同情。但一切都不起作用,那两个女佣极力发誓我有盗窃行为,陪审团因此裁决我犯有偷窃和破门入屋罪——即从事重罪和盗窃活动。
当他们把消息带来时我昏了过去,醒来后我想到自己差点在这一打击之下死去。女管家对我真像个母亲,她同情我,为我而一起哭泣。可是她并帮不了我,更让人恐惧的是整个法庭的人都说我应该被处死。我能听见他们不断在私下谈论着,看见他们摇头,像通常那样说很遗憾之类的话。但仍然没有人来告诉我他们的想法,最后其中一个看守才悄悄来到我身边叹息着说:“唉,弗兰德斯夫人,你将在星期5被审判(这天已是星期3)。你打算咋办呢?”我脸色变得苍白无血,说:“天知道我该咋办,我自己啥也不知道。”“哎呀,”他说,“我不会让你怀有希望,你还是作好死的准备吧,我猜想你会败诉的。由于你是个惯犯,我看你几乎得不到什么宽恕。他们说,”他补充道,“你的案子清楚明白,证人极力发誓指控你,对此无法阻止。”
这对一个有如此重负的人而言他的命脉又被狠狠地刺中,我好一会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无论好话坏话。最后我突然哭起来,对他说:“啊,先生,我该咋办呢?”“咋办!”他说。“请一个牧师来和他谈谈,因为,真的,弗兰德斯夫人,除非你有很好的朋友,不然你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女人。”
这真是坦诚相待,不过对于我却太无情了,至少我这么认为。他使我陷入极度的困惑之中,彻夜难眠。此时我开始念祷文,自从我前一个丈夫去世或那以后不久我几乎没这样做了。我的确很可以称其为念祷文,因我无比困惑和恐惧,虽然大声重复着“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这句通常的话,但我根本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可悲的罪人——事实上我是——没有觉得是在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在乞求宽恕。我只一心想着自己的处境,想着将被判处死刑,必死无疑,为此我整夜哭喊着:“上帝啊!我会有什么结果呢?上帝啊!我该咋办呢?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诸如此类。
痛苦而不幸的女管家这时像我一样焦虑,甚至远远比我更悔恨,尽管她绝不会受到审判。虽然她和我一样应该受审判——她自己也这么说——但许多年来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从我和其他人手里收取偷窃到的赃物,并怂恿我们去行窃。不过她也在哭,变得像个精神错乱的人,难过地绞着双手,大喊她完了,认为上天在诅咒她,说她真该死,把所有的朋友都给毁了——她把一个又一个的人送上绞台,让他们过早地结束了生命。她计算出一共有10个或11个,有的人我曾经讲到,而现在她又把我给毁了,因我本来是要洗手不干的,她却说服我继续干下去。我打断她。“不,母亲,不,”我说,“别那样讲。在我又偷到那个绸布商的钱后,在我从哈威奇回来后,你本来让我不要再干了,可我不听。所以不应该怪你,是我把自己毁了的,是我让自己陷入这个悲惨的境地。”我们就这样一起呆了数小时。
瞧,什么办法也没有了,起诉在进行着,星期4我被带到法庭,如他们所说接受提审,并定在次日接受审判。在提审当中我不服罪,我本来就应该这样,因为我只是有犯下重罪和盗窃的迹象,即有迹象偷窃安东尼·约翰逊的两块价值46英镑的丝锦锻,也有迹象破门入屋。可我非常清楚他们不能声称我已破门入屋了,甚至连拉开门闩的事也没做。
星期5我被带去接受审判,两三天来我痛哭不止,弄得十分疲倦,所以星期4晚上睡得比预料的还好;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了更多的勇气去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