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金花听得丈夫回来,忙忙唤醒了丫鬟,开了房门,取火点起灯来。鲍金花一见丈夫面带忧容,问道:“你同骆宏勋上扬州,怎么半夜三更隔江渡水而回?”濮天鹏坐在床边上,长叹一声,不由得眼中流泪。鲍金花见丈夫落泪,心中惊异,连忙披衣而起,问道:“你因何伤悲如此?”濮天鹏道:“我倒无有什事。只是你才提起‘骆宏勋’三字,我想他主仆去时皆雄赳赳的汉子,此刻汤水不入,命系风烛,好伤悲也!”鲍金花问其所以,濮天鹏将他主仆打擂受伤,汤水不下,喊叫不绝,命在垂危之事讲了,然后说:“我念他向日赠金,你我夫妻方得团圆,此恩未报,特地前来取药,又许他代请你家老爹赴扬州擂台,争复脸面。我要自请老爹,老爹必不肯去,故先来同你商议。你速起来去见老爹,帮助一二。”金花道:“你来取药罢了,又因何许他请老爹上扬州。你吃过饭否?”濮天鹏道:“余、骆二人要死不活,哪有心肠吃饭。徐松朋却已备了酒席,是我辞了,急忙回来。”金花道:“痴子!只顾别人,自家就不惜了么?饿出病来,哪个顾得你!桌上茶桶内有暖茶,果合内现有茶食,还不连忙吃点,再办饭你吃。”濮天鹏道:“救人如救火,你快点起来,我自己吃吧!”鲍金花也念骆宏勋赠金之恩,遂穿衣而起。濮天鹏些须吃了八块茶食,同着妻子到鲍老房内来。濮天鹏执灯在前,鲍金花相随于后。走到房门,连叩几下,鲍自安问道:“是哪个?”濮天鹏道:“是我。”鲍自安道:“天鹏回来了么?”濮天鹏道,“方才回来。”鲍金花道:“爹爹,开门。”鲍自安问道:“女儿还未睡么?”金花道:“睡了,才起来的。”鲍自安遂起身开了门,濮天鹏将拿要来的烛台放在桌上。鲍自安问道:“什么要紧事情,半夜三吏回来?”濮天鹏将余谦识破机关,掼碎灵坛,上擂台打败朱龙、朱虎二人,又同痨病鬼朱彪比试,被他将右腿膝盖下打了一下,跌下擂台;又指名辱激骆宏勋,骆宏勋忿怒上台,亦被他照右腿膝盖下打了一下,其色青黑。现两人滴水不入,看看待死。闻得我家有极效损伤药,要我回来取讨。徐松朋叫我转致老爹,骆宏勋与老爹莫逆之交,欲请老爹到扬州替骆大爷复个脸面,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鲍自安冷笑道:“烦你回来取药,这个或者有个商量。我素闻徐松朋乃文武兼全之人,怎好对你说:‘到家将令岳请来,代打擂台复脸面。’朱彪将骆宏勋主仆打坏,心中不忿,定是你在徐松朋面前说:你回来取药,并叫我赴扬州打擂台。你想骆家主仆皆当世之英雄,尚且输与他,似我这等年老血囊,如何斗得过他?我与你何仇何除,想将我这副老骨头送葬扬州?这万万不能!快些出去,要药拿些去;叫我上扬州,休提!让我睡觉。”两人虽系翁婿,其情若父子,濮天鹏又被其岳说着至病,一言不敢强辩。闻得催他出门,让他睡觉,真个低着头,灰心丧气向外就走。正走到门外,鲍金花说:“丈夫过来。”至房内,见父亲责备丈夫,丈夫一言不敢强辩,心中早有三分不满。又闻丈夫被催赶出门,丈夫真个低着头望外便走,心中大怒,一把将丈夫后衣抓住,往里一扯。不知有什么正经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受女激戴月维扬复擂台
话说鲍金花见丈夫被赶出来,心中大怒,将丈夫后领一把抓住,往里一拉,抱怨道:“我说不来好,你偏要来,惹得黄瓜茄子说了一大篇。骆宏勋是你家的亲兄乃弟,姑表两姨么?人家好好的赴杭州完烟,偏要留住人家;设谋定计,什么亲娘假母,哄得人家回去奔丧,弄得不死不活受罪哩!倘若死了,到阎罗王面前你也不是知情人,还怕他攀你不成!何苦受这些没趣。明日连药也不必送,各人吃各人的饭,管他呢!这正是,弄出来夹脑伤寒,值多少哩!”鲍金花里打外敲,抱怨丈夫。鲍自安听了,道:“我又得罪姑老爷了,惹得姑奶奶动气。怕姑老爷恼出伤寒病来,是我的罪。我老头儿狗命连分文不值。我想既得罪姑奶奶,家中又是难过,拼着这条老命上扬州走走罢了!等我到扬州被朱彪打下擂台跌死之后,姑奶奶,我与你父女一场,弄口棺材收收尸,莫要使暴露,惹人笑话!方才听姑老爷说:救人如救火,连夜赶去才好。只是夜间哪里有船只过江?”濮天鹏道:“我已分付留下一只船在江边等候。”鲍自安叹道:“你看,夫妻两个做就圈套,拿稳叫我老头儿去的;不然怎么船都预备现成。”鲍金花连忙代老爹取拿应用物件,濮天鹏连忙代老爹打起行李,并多包些损伤药。收拾齐备,鲍自安将听差之人点了二十名,跟随前去。
分付道:“待我上擂台之时,你们分列擂台两边,倘朱彪打我下台,你们接我一接,莫要跌坏了腿脚,老年弄了残疾。”众人笑道:“据老爹之英勇,断不至此?”鲍自安道:“圣人说得好: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把濮天雕请来,嘱咐道:“我上扬州,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即回家中。小事你同嫂嫂自主,倘有大事,差人去通知我。”濮天雕领命。诸事分派已毕,点起两个大灯光,同濮天鹏并二十个听差之人,直奔江边而来。
来至江边,上了先前之船。船家见老爹过江,哪个敢怠慢,起锚的起锚,扳棹的扳棹,将船撑开。总是骆宏勋主仆灾星该退,濮天鹏来时是东北风,此刻又转了西南风,往返皆是顺风,江中无甚耽搁。到了江北岸,船家正到河边湾了。瓜州划子都是认得。遂又叫了四只船,许他几钱银子,每船四个抬夫,连老爹二十二个人,转坐四船,奔扬州而来。
五更三点已至扬州南门,看城门未开,遂将船脚秤付。在船上静坐了片时,听得城里发擂放炮,开放城门,鲍自安等开门而进。濮天鹏认得路,走在前引路。来到徐府门首,用手敲门。徐松朋家因骆宏勋主仆病危,众人一夜俱皆未睡。看门人相问,濮天鹏道:“是我。龙潭取药回来了!”家人急报徐大爷。徐大爷大喜,道:“这才算做个患难扶持之友!”忙发钥匙将大门开了。
濮天鹏一众人等走进来,徐松朋见了二十多人之中有一年老者,有一丈二尺身躯,谅必是的自安了。连忙说道:“恕我腿疼,不能起迎!”鲍自安慌忙走进,说道:“不敢!不敢!不知大驾受伤。前日即欲同骆大爷前来看望,奈舍下俗事匆匆,不能脱身,故着小婿前来候安。昨晚又闻骆大爷主仆受伤甚重,舍下有配制之药,每每见效,今特送药前来,并候贵体!”徐松朋道:
“赐药足矣,又劳大驾披星戴月而来,使愚表兄弟何以克当!”彼此说了几句套话。
鲍自安听得那边两只棕榻上哼声不绝,问道:“此即骆大爷卧榻么?”徐松朋道:“正是。”鲍自安走进东边,将骆宏勋一看,只见二目紧闭,面似金瓜,连叫几声,骆宏勋只哼不应;转脸又见余谦亦然。鲍自安道:“快拿麻油来。”亲自将药包打开,将药调好,掀开二人之被,敷于伤处,仍又将被盖好,令他出汗。仍与徐松朋说道:“此药屡次见效,轻者至顿饭光景即可痊愈。骆大爷主仆受伤过重,大约早饭时节,包管止痛,就可以起来;中饭时节,复旧如初,与好人一般。徐大爷伤痛如何?”徐松朋道:“疼也不大疼了,起也起得来,就是不敢行走。”鲍自安道:“有药在此,何不也敷上些?亦请安睡安睡,出一身汗就好了。”徐松朋道:“今贵翁婿在此,无人相陪,待舍表弟伤好后,我再上药吧!”鲍自安道:“若拘此礼,又非相好了!但愿列位伤痛速好,好商议复打擂台。大驾只管敷药去睡,有酒有肴,贵价拿来,我们自家会吃会饮,何必要你陪客。”徐松朋见鲍自安说话爽快,且是欢喜,道:“既蒙原谅,遵命!遵命!”
分付再拿一张棕榻铺设于此,又分付预备上一下四共五桌酒席。
诸事分付已毕,徐松朋才敷药上床而睡。鲍自安翁婿一席,带来的二十位英雄在对厅四桌自饮。未有半个时辰,徐松朋已醒,觉得腿上毫不疼痛,起身行走如旧,极口称赞道:“鲍老爹此药真仙方也!”
骆宏勋、余谦正在熟睡,耳边猛听得徐松朋口中呼叫“鲍老爹”,掀起被来坐于床上,睁眼一看,正是徐松朋同鲍自安翁婿一起谈心。徐、鲍、濮三人见他主仆坐起,连忙走近身边相问。
骆宏勋道:“鲍老爹几时至此?”徐松朋将濮天鹏夜回龙潭取药,并请鲍老爹戴月披星而来医治我等,我已行走如初,因你二人伤重,是以不能行走之事说了。骆宏勋谢道:“晚生何能,致老爹夤夜奔忙,何异重生父母!”余谦亦谢道:“待小的起来与老爹磕几个头吧!”鲍自安道:“疾病扶持,朋友之道,何谢之有!”
余谦道:“小的腿已不疼了,待小的到平山堂与那痨病鬼拼个死活。”骆宏勋抱怨道:“你这冤家,还不知戒!只因你性急,弄得我主仆命在旦夕。若非濮兄见爱,鲍老爹相怜,此刻命归那世矣!”鲍自安道:“余大叔,你莫性急,岂肯白白罢了!大家商议一个主意。我既到此,拼着一条老命,也少不得要同他一会。
我料他擂台上今日必无人了。栾家设此擂台原是为四望亭之恨,今既将你主仆打伤,又知徐大爷前已跌坏,料无人与他比较了。
我们即便复脸,也不是暗暗前去,必须晓谕众人得知,使台下众人观看观看才好哩!明日是要去的。再停一停,等余大叔起来,奔教场辕门口,转到西关便了。一路游玩,再从栾家门前经过,使众人知道你的腿已好,要复打擂台,明日好来观看。”徐松朋深服其言,令人拿汤水点心放在他主仆床上食用。二人食了些须,仍然安睡。
这边桌上已摆早茶,徐松朋相陪鲍自安翁婿二人。徐松朋道:“请问老爹:舍表弟主仆到底是何伤?”鲍自安道:“此非器械所伤,仍手伤也。用缸桶盛铁沙三斗,幼年间以手在沙内擂、插,久则成功。人碰一下,筋麻骨酥,此手名为‘沙手’。”
徐松朋问道:“老爹幼亦曾练过否?”鲍自安道:“练是练过,今已年迈,但不知还能用不能用?”饭毕之后,天已正午,余谦早已起身,穿了鞋袜,向鲍自安谢过。说道:“小的要游玩去了。”鲍自安道:“方才医好了腿,当要小心行走要紧!”余谦答道:“晓得。”说罢,出门去了。
且说朱彪将骆家主仆打下台来,栾镒万甚是欢喜,知骆家并无他人,便同了朱彪、朱豹、华三千等亦回家,请医调治朱龙、朱虎之伤。分付设筵为朱彪贺功。朱彪甚为得意,说道:“非在下夸口:骆家主仆今受我一掌,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方能行动?”栾镒万道:“我所恨者是这两个匹夫,今被打伤,已出我心头大气。明日也不必上台去了,大家在家,着医治两兄之伤,并唤名班做戏,贺三壮士之功。”华三千道:“大爷且莫得意,骆家主仆从不受人之气,岂肯白白受我们之辱么?他们相识的英雄甚多,自然搬兵取救,几日内还要复脸的。”朱彪道:“哪怕他搬那三头六臂之人来,我何惧乎!”栾镒万闻他言语强硬,甚是相敬。及至次日中饭以后,门上人来禀道:“小的方才见余谦雄赳赳的过去,恶狠狠的向我家望了几眼。”栾镒万道:“胡说,昨日打下台去,疼痛难禁,在地下滚了间把房子地面,亲见众人抬去,为何今日就好了?”朱彪道:“莫非今夜疼死了,来此显魂?”门上人道:“青天白日,满街人行走,鬼岂敢出来?他方才过去,大爷与三壮士如不信,何不出去,等他回来看一看?”
栾镒万道:“也说得有理。”遂同朱彪兄弟来走到大门。未出屏门,余谦行走转来,众人一看:正是余谦,行走如旧。栾镒万冷笑道:“昨日三壮士说,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方能行走。今一夜即愈,是多则半日,少则三时了。”朱彪满面发赤,恨道:
“明日再上擂台,必要送他残生。”
且说余谦晚间回来,鲍自安问道:“都走到了么?”余谦道:
“都走过了。栾家门口我走了两三个来回。”众人大喜道:“摆宴!”大家用过,各自安歇。次日众人起身梳洗已毕,吃了点心,稍停,又摆早饭。吃饭之后,鲍自安令人到街坊探望,看可有往平山堂看打擂台之人?去人回来禀道:“上平山去者滔滔不绝。”鲍自安道:“我们也该去了。”徐松朋备了四骑牲口,鲍老翁婿、徐、骆弟兄四个骑坐,那二十个英雄和余谦一众相随。大家仍出西门,直奔平山堂而来。离平山尚有一里之遥,鲍自安抬头一看,见东南大路上来了两骑牲口,上边坐着一男一女。鲍自安仔细一看,大叫一声:“不好!”正是:
知女平素好逞胜,惊父今朝喊叫声。
毕竟不知鲍自安所见何人,大惊何故,且听下回分解。
父女擂台双取胜
却说鲍自安同徐、骆、濮三人行到平山堂不远,抬头见东南大路上来了两骑牲口,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女儿金花同濮天雕。鲍自安暗想道:“我的女儿是个最好胜的人,她今到此,我若胜了朱彪则无甚说;倘若输时,她怎肯服气?必定也要上台。她是女儿家,倘有差池,岂不见笑于大方!”所以大叫一声:
“不好!女儿同濮天雕都来了,家中何人照应?”
濮天雕未曾回言,濮天鹏早已看见,心中怨道:“你来做甚?”徐松朋、骆宏勋齐说道:“姑娘来扬走走,甚是。老爹何必埋怨。”说说行行,两边马匹俱行到总路口,各各跳下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