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 城堡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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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审判(41)

喝酒是我最难办到的事。我闻到那味道就恶心。就算我在为此极力忍受着,可是,为了做到这点,我还是用了几周的时间。我感到人们都很奇怪,他们尤为关注我的内心冲突。我基本上区别不出这些人,只对一个人有点印象,他老喜欢来看我,什么时间都可能过来,要不和同伴一起来,要不就独自一人过来,来的时候,他总会拿着一瓶酒,教我做些什么。他对我很好奇,想从我身上了解我生存的奥秘。他拔出酒瓶的塞子,动作很慢,想了解我是否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我坦白,我总会带着惊慌的眼神看着他如此做。我想,我是最乐于向人类学习的学生了。他将酒瓶放到了嘴边的时候,我马上把目光移到了他的喉咙上,他对此感到很满意,对我点了点头。接着,他把瓶子放到了我的笼子跟前,我高兴地乱蹦乱叫起来,我觉得我弄懂了他的意思。他高兴地喝了一口酒。我看到后,也很想像他那样做,在得不到满足时,生气地弄脏了笼子,这举动让他感到很满足。接下来,他把酒瓶伸向远处,然后,突然用夸张的动作一口喝完了那些酒。我现在因为渴求无法满足而显得无精打采,没精神继续模仿他了,懒懒地趴在了铁栏上。看到我的样子后,他感到很满意,愉快地摸着肚皮笑了起来,也就以此为理论课完结的信号,宣布这堂课结束了。

这之后,他开始教我实践部分的课程。我在理论课上已经被他弄得疲惫不堪了。可是我命中注定要如此做,我拼尽全力抓住了他递过来的酒瓶。我费劲地拨开了瓶盖,这让我重新获得了活力,学着他的样子把酒瓶放到了嘴边。可是接着我就把瓶子扔到了一边,虽然里面已经没酒了,可是那股残留的酒味依旧让我很讨厌。这让我的老师和我都感到难过。在丢掉瓶子后,我还学着他的样子,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可是,这并没能挽回些什么。

我的老师真是有毅力,给我上了许多次课,这点真让我佩服。他没因为我的笨拙而生气,可是,有时他会用烟头烫我无法用手够到的地方,然后饶有兴致地看我因为无法够到那里的火而着急的样子,最后,他还是会伸出他的大手,帮我把火扑灭。我觉得,他并不是因为生气而这样做的。因为他清楚,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在为消除猴子本性而努力,只是我需要做的事更多一些。

经过不断地训练,我们终于迎来了一场精彩的胜利。那是在一天晚上,我周围出现了许多观众,那时还放着音乐,我觉得应该是在庆祝某个节日。在那天晚上,我趁人不注意时,拿起了笼子旁的酒瓶,这时大家都好奇地向我这看了过来,可是我不慌不忙地打开了瓶塞,像个老酒鬼一样,对着酒瓶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睁大眼睛,一瓶都给喝掉了。接着,把空瓶子扔到了一边,这回我表现得可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有风度,不再是那副狼狈的表情了。我接下来忘了去摸肚皮,而是不由自主地用人类的语言喊道:“哈罗!”那声喊声可是太精妙了,让我融入了人类的圈子,我听到他们惊讶地大喊道:“天呀!它会说话!”这让我觉得自己满身大汗的身体被人吻了一样。

我在此重申一遍,我只是为了寻求解脱的途径才模仿人类,对这种行为本身并不感兴趣。那次精彩的表现并没让我得到些什么。因为酒精的刺激,我的嗓子用了几个月时间才恢复过来。在那以后,我对白酒更加厌恶了。可是,那次表演让我认清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他们带我去了汉堡,在那把我托付给了当地的一位驯兽师。在那时候,我就知道今后只有两种选择了。不想去动物园的话,就只能去杂耍剧院了。我坚定了去杂耍剧院的决心,我可不想待在动物园的笼子里,我要给自己找条更好的出路。

我为了那条出路而努力地学习着,虽然感到很艰难,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在我感到懈怠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抽得伤痕累累,以此警戒自己。我的猴子本性被我从身体里逼走了,这让我驯兽师差点变成了猴子,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对我的训练,进了一家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还好,他很快恢复了过来。

为此,我不停地换着老师,有时会有几个老师同时来训练我。当我的进步得到了公众的认可后,当我的前途更加明朗后,我自己花钱找了一些老师过来教我,我让他们分别待在相连的五个房间里,自己不停地在这些房间里穿梭,好能够同时接受他们的教育。

这让我快速地进步起来。我的脑海里吸收了来自各处的知识。我承认,我因为学习而感到了幸福。可是我也表示,自己不是个太过自以为是的动物,那种错误我一生都不会犯。我通过努力的学习,我想没人像我这样用心的,从而让自己达到了欧洲人受教育的平均水平。在人类眼里这事可能完全不值得提起,可是我因此走出了牢笼,走上了成为人的道路,这条新的道路是如此非同寻常。有句话叫走为上策,我成功地做到了。在无法获得自由的条件下,我只能选择这条唯一可以让我脱身的道路。

在我回顾我的成功历程时,我没有为此洋洋得意,也没为路上的困难而抱怨。我半躺在躺椅上,看着窗外。要是有人来拜访我,我就会周到地招待他们,请他们喝桌上准备好的葡萄酒。我只要一按铃,在前厅候命的经纪人就会进来听候我的差遣。每晚都有我的演出,我想自己已经到达了事业的顶峰。在我进行完各种的社交活动后,深夜回家时,还有一只母猩猩陪我睡觉,我有时也会和她缠绵一番。我在白天可不愿见她,她还带着一些野兽的本性,我受不了她那种带着兽性的眼神。

无论如何,我还是实现了我的目标。虽然一路上很辛苦,但也并不感到为此不值。我并没对我的行为进行人类那样的判断。我只是本着科学的态度公正地,不带个人观点地陈述我的经历。尊敬的各位科学院的先生们,以上,就是我对自己经历的叙述。

一条狗的研究

虽然看起来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可是,这些变化不过是表象而已,并没有改变事物的本质。我现在回想起作为狗的生涯里的往事来。那时候,我属于狗群的一分子,会设身处地为它们打算。可如今的我认为,那事情开始就产生了个裂痕,我那时在尊敬的狗民族里就感到了拘束,我在熟悉的圈子里看到狗同胞的新鲜举动后,经常会感到惊讶和不知所措,甚至还会有种绝望的感觉。我的朋友在得知这回事后,会来开导我,我也尽量使自己放宽心,由此,在那段日子里我才平静地生活着。虽然有些意外的因素掺杂其间,但我还是和它们和谐地生活在了一起,我可能会因它们而感到忧伤和疲惫,可是我也凭借着冷漠、胆小和为自己盘算的想法挺了过去,从整体上来说,我依旧是条狗。要是没有那些让我休养的岁月,我才不会在这一大把年纪的时候安度晚年呢。当然,我也不会在此怀着平和的心态看待年轻时的恐惧,也不能承受老年带给我的恐惧。要我承认自己的不幸,并在不幸中生活,这是我难以做到的。我独自离开了种群,孤单地做起了研究,在我看来,这研究希望渺茫,但却是不能缺少的。我虽然独居一处,可是遥远的距离并没让我失去对部族的了解,我时常会和它们交换消息。大家虽然无法理解我的生活,可是它们并不介意,还很尊敬我,就连那些小狗看到我也会恭敬地向我问好。对于它们这些新一代的孩子小时候的样子,我可是完全想不起来了。我是有些怪异,可是不要忘了,我依旧还是一条狗。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我有时间和兴趣发现狗类的奇妙之处,我认为,我有这个能力做到。在我们周围,还有着其他不同种类的生物,它们有的很小、只会叫一两声,我们狗类研究过它们,并一一为它们取了名字,还设法帮它们进行改良。我与那些同类不同,对它们没有什么兴趣,只要它们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就不会去理睬它们。可是在它们身上我还是注意到了一点问题,它们与我们狗类不同,都是自顾自地生活,没有什么联系,它们之间没有因为共同利益而合作,也没有等级之分,为了利益,反而会变得比平时更加疏远。在这点上,我们狗类正与它们相反。可以说,我们族群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即便因为岁月导致的演变让我们变得不同,可是我们依旧团结在了一起。什么也无法把我们分开,我们制定的法律都是为了让我们能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这里面也有些矛盾的地方。据我了解,我们狗类是世界上分得最散的种族了,我们种族之间分出了许多等级和职业,这是其他种族难以企及的。我们拥有强烈地团结在一起的欲望,可是,我们互相却生活在相隔很远的地方。对于各自的事业,我们那些同类的邻居也无法理解,我们遵守的规则与狗类的教条背道而驰。大家对这麻烦的情形总会避而不谈,我现在已经被这种观点吸引住了,这甚至比自己的观点还让我沉迷。我为什么不像我的同胞一样做了,为了民族的和谐而忍受那些有损和谐的事,不拘泥于这些小错,将眼光放远一点,只去考虑那些能将我们幸福联系在一起的事情,而不去计较那些让我们走向分裂的事情。我想到了我少年时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之中,我想,在小时候大家都经历过这样一段时光,那时候,我认为自己与所有事都有关联,我觉得我身边马上就会发生大事,而这件大事将由我来指挥,我要是不努力的话,身边的同伴肯定会可怜地趴在地上的。现在,岁月已经把这孩童般的幻想磨灭了。可是在当时,我完全沉迷在了那个幻想的世界里,可能当时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从而也让我更加相信了我的幻想。这些事情本身其实很平常,可是在当时却让我留下了不可忘却的记忆,对今后接连而来的事情有着一些指导意义的暗示。当时,有一群小狗向我走了过来。那时候,我感到大事即将发生,已经在黑暗里跑了很久了。我在这种预感的驱使下,漫无目的地跑着。忽然,我停下了脚步,心里想到,就在此刻将会发生些什么,这时天已经大亮了起来,可是雾还没散去,我叫了几声,用来与这个清晨打个招呼。可是,可能因为我叫声的原因,黑暗里传来了一阵可怕的喧闹声,这之后,就有七条狗从那跑了出来。在听到那声音后,我几乎马上就准备跑开了,可是当看到是一群小狗发出声音后,我就在那待着没动了。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狗类在音乐上的造诣,处于少年期的我还没注意到那点,我只是被它们暗示过一点,可是在听到这七位伟大艺术家发出的声音后,我可被震撼得无法自已了。它们都保持着沉默,可是,却在这空荡的地方凭空演奏出了音乐。它们的一切动作都在产生着音乐,奔跑的时候、停下来的时候、转脖子的时候,互相叠在一起的时候,都回荡着精准的音乐节奏。可是,我却看不见任何一位大师的样子。

在它们离去后,虽然它们的声音不可思议,可是我认为,它们同我一样,也是狗,我就像观察路上碰到的其他狗一样,对它们也进行了仔细的观察。我离它们很近,想上前问候一下。虽然看起来它们长得不像我这种长毛狗,年纪也比我大,可是我觉得我对它们并不感到陌生,我见到过许多同它们长得相似的狗,这让我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可是,就在我胡乱思考的时候,那股音乐变得越来越有气势,我被那股节奏所俘虏,它把我从那些小狗身边拖走,我的反抗和挣扎只是白费力气而已。音乐从各处向我涌了过来,我只能沉浸在这里而无法自拔,在把它的听众压垮后,还依稀传来了一声号角声。这之后,它释放了这个被击倒的失败者,我感到虚弱不堪,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我看到那七条小狗还在原地列队表演着。即便看起来,它们可能不想被别人打扰,可我依旧想向它们请教一下,了解它们在这里表演的原因。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天真地以为可以随时随地向一条狗请教问题。在我准备和它们建立来往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音乐声,这让我仿佛也成了乐师,不得不在那绕起圈子来,这音乐可不会因为我求饶就放我一马,我被它推来推去,最后闯到了一团树丛里,这才从它的控制下逃脱出来。

这时,我注意到这一带布满了这样的树丛。我无精打采地站在树丛里,空地上的音乐依旧很大声,还好,我可以在这躲避一下。说真的,我惊讶的不光是它们那难以理解的艺术,还有它们的勇气和力量。它们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游刃有余地弹奏这奇妙的音乐,真是太令我佩服了。可是,我在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它们奏乐时都处于极度紧张之中,没有一刻放松下来。它们貌似走得很稳,其实每一步都很耗精力,脚都会因此颤抖着。它们互相之间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带着绝望,舌头刚缩回去,马上又耸了出来。我认为,它们并不是因为害怕失败才如此紧张,它们都已经做得如此好了,还有些什么好害怕的呢?难道是谁在逼迫它们这样做吗?我觉得它们需要外界的帮助,这让我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我不管空地上喧闹的声音还在继续,大声地向它们发出了质问。可是,它们的反应太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它们无视了我的问题,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这行为有违我们狗类的教条,无论是大狗还是小狗,也无论在何种情况下,这种无视同伴的行为都是不会得到原谅的。我不禁想道:“它们难道不是我的同类?”可是,它们看上去确实就是我的同类啊!我开始更加仔细地听了起来,我确信听到了它们之间小声的对话,它们在告诫同伴不要出现失误。它们还互相鼓励着对方,这些话基本上都是对它们中最小的那条狗说的。我注意到那条小狗看了我几眼,它好像准备就我的问题做出回应,可能是因为担心破坏了规矩,所以一直忍着不说。可是,连回答问题也被禁止了吗?这些狗违背了法律,我为此很生气,几乎忘了那音乐的存在。连我这个小孩都知道,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能不守法律。我从树丛里向外张望着,这让看到了更多事情。我觉得,它们的沉默有可能是出于负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