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变形记 城堡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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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审判(40)

接着,我步入了中年时代。我怀疑我虚度了我的中年时代。干活时,我还是会像年轻时一样休息很长时间,一边休息一边把耳朵贴在洞壁旁边倾听。那个打洞的家伙又掉回头了,把我当成了目标。它一定是这样想的:“我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你肯定已经做好迎战我的准备了吧?”这时候,虽然我的地洞已经建成,可是它并没有任何防御能力,也就是说,我陷入了比以前更糟糕的境地。

现在,我已经从一个小学徒变成了老匠师,力量越来越弱小,而且一到需要做出决定时就力量全无。但是,无论我现在有多大岁数,我都希望我比实际年龄更大,最好是大到我再也无力从地衣盖子下面站起来。

我再也无法继续待在地衣盖子下面了,于是我立刻站了起来,快速地跑到了堡垒里面,好像地衣盖子带给我的并不是清静而是新的忧虑似的。

那些让我挂心的事,后来怎么样了?嘶嘶声有没有减弱呢?没有,反而变大了。我随便挑了十个地方,仔细地听,却发现嘶嘶声还是像以前一样,看来我之前产生了错觉。那个挖洞的家伙,它可真能沉得住气,好像时间在它那里都静止了似的。可是对我来说,情况却恰恰相反。要想回到堡垒,我必须走很长一段路,路上的一切都让我不安。我觉得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我,想通过我的神态看我会不会做出自救的决定,可是又怕打扰我,于是赶紧转移了视线。我摇了摇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我下意识地向堡垒走去,经过了那个家伙打洞的地方,于是把它审视了一番。那个家伙做的没借,因为这是个好地方。它挖好的许多小通道,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的劳动量,所以也许我根本不需要一直挖到声源处,只需要贴着通道倾听就可以判定干扰声的来源。可是,这种想法并不强烈,所以我并没有照着这个想法去挖洞。如果挖了这个洞,我的自信心会增加吗?无所谓,因为我不想有自信。

我回到堡垒之后,从里面挑了一大块没有皮的肉,叼起它藏进了一个土堆,因为这里最寂静。吃肉的时候,我时而想象着那个家伙正在远处挖洞,时而又想我应该尽可能地享用剩余的食物。说到享用剩余食物,它可以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实施的一项计划。此外,我也猜想了那个家伙的计划。它现在是在随意游荡呢,还是打着洞向我靠近?如果是前者,那我们有可能并不存在利益冲突;如果是后者,我准备用我的一部分猎物打发它走。它一定会走的,因为任何美梦都可以在我的土堆里做一做,即使我清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实。我想,现实是只要我们见到甚至预感到对方的存在,我们一定会立即失去理智,同时伸出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去撕扯对方,好像我们都饥饿至极似的,可是事实却是我们肚子里饱饱的。这种想法是完全合理的,因为这个地洞会使人不由自主地改变计划,即便它正在游荡也一样。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家伙只是在它自己的地盘上挖洞,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会跟它起冲突了。也许它很特别,不会介意它的洞里有寄宿者。但是我跟它不同,我无法容忍我的地洞里有外来者,尤其是爱吵闹的外来者。所幸那个家伙现在离我很远,要是它再退后一点儿,也许我就听不到干扰声了。接下来,也许一切都会恢复得像以前一样美好。

上述经历虽然凶险,但是同时也令我受益匪浅,并促使我努力改进各方面的不足。如果我能保持冷静,而且没有遇到直接的威胁,那么我一定能把各种活儿都干得漂漂亮亮的。

可是,那个能够不停地干活儿的家伙,它到底想干什么呢?它应该不会向着我家的方向扩建它的地洞,而是把目光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当然了,局势到底会如何发展,并不是谈判能够决定的,而是由那个家伙的理智或我施加给他的压力决定的,其中的关键问题是这个家伙对我的情况了解多少。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家伙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最可能的情况是,它曾经听谁提到过我,却没有听过我的声音。没错,它根本不可能听过我的声音,因为我一直都在努力保持安静,尤其是在重新回到地洞之后。可是,我又觉得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它也许在我试着挖洞时听过我的声音,尽管我的动静很小。还是不对呀,假如它听到了我的声音,为什么我没有察觉到它有什么反应呢?它至少应该停下手上的活儿,仔细地听,可是周围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份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尊敬的科学院的各位先生:

对于你们邀请我递交关于我猴子生涯的报告一事,我感到非常荣幸。

可是我无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对此,我也感到很抱歉。我不再像一个猴子般生活已经快五年了。可能这段时间在日历上只不过是翻过了几页而已,可是对我来说,那可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日子。在马上旅行的日子里,我和许多有才能的人结伴而行,他们会在我身边为乐队的表演喝彩,对我的担忧给予规劝,可我依然觉得很孤独,在我看来,这些看护都是和我有着隔阂的。我要是一直抱着我的出身不放,一直困守在年少的回忆里的话,我想,今天也就不会拥有如此的成就了。我一直把放弃执著作为我的信条。我这只曾经自由自在的猴子,如今竟情愿被这个信条束缚了。我慢慢忘却了以前的事情。要是那些人类当初放我离去,那我还能回归到过去的日子里去,可是现在我被驱赶到了前进的路上,那扇回去的大门也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了。在人类的世界里,我感到很舒适,也很安全。我对过去的那些留恋也日益消散了。如今,在我看来它不过是远处的幻象而已。我曾从远方的那个洞口钻过来,可如今那个洞口变得更小了,我想即便我千辛万苦地坚持走到了那个洞口边,不磨掉一层皮,断然是回不去的。先生们,我善于用比喻来说明问题。现在直说了吧,所有经历过猴子生涯的动物都会有这种感觉,你们也经历过那样的阶段,我想它离你们也并不算遥远。不管是小猩猩,或是阿克琉斯,每一位步行者都被这段生涯所影响。

可是,在某些问题上,我还是乐于回答你们的。我学到的第一件事是握手,人类告诉我这表示坦诚,我想,在我人生达到顶峰的今天,除了用握手来表示我的坦诚外,还能对你们说些开诚布公的话。在科学院眼中,我的话可能没有什么新意,因为我能力所限,所以达不到你们的要求。这份报告会描写出一只猴子如何在人类世界里立足的过程。我要是没有在人类世界的杂耍剧院里获得稳固的地位,那是万不敢把这些事说出来的,即便是很微小的事情也不敢说。

我最开始生活在黄金海岸。我是在别人的报告里了解到自己被捕的经过的。有一支隶属哈根贝克公司的狩猎队,对了,后来我和那位队长还好好喝过一场,他们那时埋伏在了岸边的树林里,到了傍晚,我同我的同伴们来到岸边喝水,他们朝猴群开了枪,我是唯一被枪打中的一只,还不幸地挨了两发子弹。

有一枪还打在了脸上,虽然伤得不重,可是到现在我脸上还留有一个大红疤。我还因此得了个外号,大家都叫我“红彼得”。我很讨厌这个名不符实的外号。我认为这简直是猴子才会有的想法。他们好像认为我与那只刚死的叫彼得的猴子长得一样,只是多了一块红疤而已。

打在屁股下面的那枪让我伤得很严重。这让我现在走起路来还有点瘸。在不久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简直是胡说八道,他说我还有着猴子的本性,他还找到了证据,那就是我总爱在参观者面前脱裤子,让别人看我的伤口。那个家伙真可恨,该把他用来写字的手都用子弹打断。谁能管我在别人面前脱裤子,那是我的自由。大家不过是看到了一块伤疤而已。一个由一颗卑劣子弹所造成的伤疤。这事实有什么好隐藏的。对于真相,懂得道义的人都不会遮遮掩掩的。要是那个作者当众脱裤子就不雅了。我认为因为理性的控制,他才不愿如此。可是,你这个假学道有什么资格来对我的行为指手画脚。

我在中弹后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被关在了哈根贝克轮船的笼子里了。那笼子只有三面有铁栏杆,还有一面被钉在了木箱上,那个笼子又矮又窄,让我无法坐立。我只能难受地蹲在那里,膝盖不停地抖着。我开始的时候,为了不去看那些陌生的面孔,面朝着那个木箱的方向蹲着,我只想把自己藏在黑暗里。可是,我被背后的铁条紧紧地勒住了。人们一直认为,这样关被捕的野兽有助于让它们变得驯服。作为一个体验过的动物来说,我觉得人的观点还是有道理的。

可在笼子里时,我可没那样认为。我那是第一次被关了起来。我现在无法向前迈一步。我前面被箱子堵得死死的。我后来在木板间发现了一条缝隙,看到那条缝时,我高兴得要命,还吼了一声,可那条缝太小,我甚至无法把我的尾巴塞过去。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拉扯它也没用,它依旧还是没有被我拉大。

我后来从人们口中得知,我当时没怎么折腾,人们认为我可能快不行了,他们觉得如果我能撑过去的话,将会很容易被驯服。我坚强地撑了下去。我在那儿憋屈地待着,在身上找着虱子,渴了就舔下椰子,感到难受就用头砸箱子,要是有人靠近,我就朝他们做鬼脸。在这个新环境里,我每天就干这些事情。我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用的。现在,我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我当时作为猴子的心态,当然不很准确。可是哪怕我无法回归猴子的生活,有一点我也能肯定,我的话绝没有歪曲事实。

我以前可以有很多选择,可现在,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现在基本跟被钉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会这样?我想破肚子也不知道。知道吗,猴子可是用肚子思考问题的。现在要是不去寻找出路,我只能在绝望中死去了。要是每天都看着这箱子度日,那么即便我不死,也会疯掉的。可是,在哈根贝克轮船上,猴子的待遇只能是面朝箱子待着。对了,我不当猴子就好了,这样我就解脱了。这个美妙的主意肯定是我绞尽肚子想出来的。

对于人们是否理解我所说的“出路”的意思,我深表担心。我是想用“出路”最基本的意思,来表达我当时的想法。我刻意地没有使用“自由”这个词。我说的可不是那种无拘无束的绝对自由。我在作为猴子的生涯里体会过那种感觉。在人类之中,我也认识过一些渴望自由的人,可是对于我来说,不仅是在当时,哪怕是现在,也没有想过那种要求。这里我要提到一点,人类常常用自由来欺骗他人,甚至是自己。因为对于自由这最高尚的情感的痴迷,所以人类常沉迷于自由的幻想里。每次在我进行杂耍剧表演前,总能看到一对艺术家在表演高空秋千。他们在屋顶的秋千上跳来跳去,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咬着对方的头发。我想到,那些炫耀才艺的运动也是人类的自由吧!可是这在我眼里,简直是自然界里的荒诞事。要是他们那拙劣的表演让猴子们看到了,我想我同类的笑声,一定会大得能把这剧院震塌。

我只想求得解脱,并不奢望自由。只要能让我出去,去哪里都行,哪怕最后不过是个幻觉,我也深感安慰了。我觉得,和在笼子里贴着木箱站着相比,哪里都会显得舒服吧!

我当时要是不冷静下来,也就没法从牢笼里脱身,这点,我现在看得很清楚了。我觉得那几天的冷静表现才让我取得了今天的成就。我为此要感谢那些船员,他们使我学会了这份平静。

他们终究还是好人啊!哪怕是现在,那时我在半梦半醒中听到的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依旧是我乐于回忆的事情。他们习惯慢吞吞地做事。例如,他们揉眼睛时,举起手的动作也像是提了千金重物一般。他们会开些粗鲁的玩笑,不过感觉还很亲切。他们的笑声听起来让我觉得害怕,里面还带着咳嗽的声音,可是后来,我知道那声音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们总会随地吐东西。他们总说我身上的跳蚤咬了他们,可是,他们并没为此而生我的气。他们容忍了我,因为他们了解我的皮毛适合跳蚤藏身,而且那些小东西都很能蹦。在休息的时候,他们总爱围在我身边。他们只是躺在箱子上抽烟,也不说话。要是我在笼子里动一下,他们就会拍下膝盖,警告我放老实点。他们还经常拿棍子帮我挠痒。我是不会想再回到那艘船上去了。可是,对于那里,我并不是只留下了痛苦的回忆。

因为周围人让我感觉到了平静,所以我没有再去考虑逃跑的事情了。我现在再回想起那时的情况,就知道,在当时那种环境下,逃跑并不能解决问题,它可能并不会让我存活下来。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机会从那里脱身。但我觉得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猴子可是善于逃跑的。虽然我现在的牙齿连咬干果都有点费力,可是当时,我花点时间还是能把门锁咬坏的。可是,我最终没那样做。我想,要是真的把锁咬坏了,一切也都不会改变。我还没从笼子里出来时,就会被那些船员抓住。这之后,等待我的是环境更加恶劣的笼子。即便我幸运地从笼子里脱身了,为了逃避追捕,我可能会误闯到蟒蛇群里,那就真的没命了。要是我能认清方向的话,我可能会从船舷上跳下去,可是最终也会丧命在无尽的大海里。想想看吧,这一切都只会把我带向毁灭。我当时并没有像人类那样考虑这么多。可是,我想当时自己肯定是本能地感受到了那种氛围,所以才有了那种如同经过了认真思考般的行为。

我虽然不会去考虑事情的结果,但我在那里安静地待着时,总会观察身边的现象。我看到经常有人在我眼前走过,他们都有着相同的脸孔和动作,我一直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这些人,或者说是这个人,自由地在船上游走。在这之后,我有了一个远大的目标。没人向我保证过,说只要我能变得像他们一样,就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人们可不会许诺那些不可能兑现的事情。可是,要是我真做到了,事情就真的会如我愿实现。我对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兴趣。要是我像同类那样渴求自由,我想,我可不会在那些人阴郁的目光里寻找解脱的方法,我会选择死在大海里。我在很早以前就开始观察他们了,那时我还没这种想法,我在长时间的观察下,更加离那个方向近了一步。

我能轻松地模仿那些人的行为。在最初的几天里,我就学会像他们那样吐口水了。他们总会把口水喷在别人脸上。我有一点不像他们,我事后还是会把脸上的口水舔干净的。我马上就开始像他们一样抽烟了,还有着一副老手的派头。我不时会用大拇指按按烟袋,看到我这么做,那些人总会笑作一团。只是到现在,我还没能明白,烟斗装了烟丝后和装烟丝之前到底有些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