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兵口述抗战1:随枣、百团、上高三大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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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上高会战(4)

他们继续向前疾走,走到了天亮,突然闻到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臭味,接着看到远处有一股黑烟冉冉升起。他们跑到近处,才看到是日军焚烧尸体的火堆。几具日军的尸体已经被烧毁了,灰烬中有几粒闪闪发光的铜纽扣,是日军军服上面的,火堆旁还有一把日军的指挥刀,和一架望远镜,显然烧毁的尸体中,有一具是日军的指挥官。

日军无论是战败还是战胜,都有焚烧尸体的规定。有一部电视剧叫《我的兄弟叫顺溜》,里面说日军战斗后有运走尸体的习惯,这是不对的,想想看,拉运尸体,这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啊,在情势瞬息万变的战争中,怎么可能呢?那时候的日军都是在战斗后将尸体焚烧,装在盒子里,带回国内,以便在靖国神社供奉。

朱光第根据日军尸体的焚烧状况,判断出就在昨夜,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然后中国军队撤退了,一部分日军去追击,一部分日军在这里将尸体焚烧,而且,焚烧尸体的日军刚刚离去。

突然,朱光第看到视线里出现了人影。

朱光第果断命令全排仅有的两挺轻机枪飞速占领附近的高地,其余的战士全部散开,借助所有的隐蔽物藏身。

视线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走在前面的日军举着膏药旗,晨风吹得旗帜和他们帽子后的屁帘布呼啦啦作响,是日军。

日军还没有走到近前,而头顶上掠过了两架飞机,飞机飞得很低,连机身上的膏药标志和飞行员戴着风镜的脸也能看到。日军飞行员欺负中国军人没有飞机和高射炮,在他们的头上肆无忌惮地盘旋,尖厉的啸音震耳欲聋。

一颗炸弹扔下来了,就扔在距离朱光第几米远的地方,炸弹爆炸后,激溅而起的尘土扑打在朱光第的身上,尘土中还挟裹着浓浓的硫黄味。朱光第在地上滚了两滚,滚进了刚才炸弹爆炸的弹坑里。紧接着,又一颗炸弹落下来,落在十几米开外,朱光第又滚进了第二个弹坑里。从战场上走出来的老兵都知道,飞机不可能连续两次将两颗炸弹丢进同一个弹坑里。

飞机扔过六颗炸弹后,就飞走了。全排战士没有一个伤亡,大家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有一个战士笑着说:“日本的老母鸡跑到俺们中国下蛋来了,寻不着窝。”

飞机飞远了,步兵走近了,视线里密密麻麻都是日军,足有上百人,而朱光第这一排人只有30多个。

朱光第喊道:“不要怕,把狗日的放近了再打。”

日军越来越近,距离不到100米。日军冲锋的时候都端着刺刀,猫着腰,训练有素。朱光第端起刚刚缴获的日军望远镜,看到最前面的一个日军举着指挥刀,皮肤黝黑,嘴角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口水,是个佐官。朱光第放下望远镜,喊声“打”,两挺机枪欢叫着,子弹像泼水一样泼向敌军,那个举着指挥刀的日军佐官仰面倒了下去,指挥刀丢在了一边。日军可能没有想到中国军队会有两挺欢叫的机枪,也可能没有想到飞机轰炸过后,中国军队还能顽强抵抗。他们扭转身去,寻找有利地形,中国军队从各种隐蔽物后站起来,对着日军举起了步枪,一颗又一颗子弹啸叫着钻进了日军的屁股里,阵地前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十几具日军的尸体。

中国军队无一伤亡。他们打了日军一个突然袭击。

高地上,两挺轻机枪飞快地更换弹匣,等着日军发动第二次冲锋。

可是,日军没有再进攻。

朱光第正感到奇怪,突然9班长提着步枪跑来了,他对朱光第说:“排长排长,鬼子从左边凹坑里上来了。”朱光第向左边望去,看到在左边远处的草丛里,日军弓着腰悄悄摸上来,像一群贼娃子。朱光第回头喊道:“7班长,带上一挺机枪堵住左边的鬼子,一个也不让过来。”

7班长姓刘,现在已经不知道他的名字了。刘班长答应一声,带着十几个人,扛着一挺机枪过去了。

面前敌情不明,日军有没有后续部队,日军本来应该向上高方向进攻,而现在掉头进攻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都不知道。朱光第想把眼前的情况报告连长,可是来不及了。左边的日军摸上来了,正面的日军也开始进攻了。

朱光第对着弟兄们大喊:“今天是你死我活,弟兄们想活命,就把这群狗日的干掉。”

弟兄们跟着高喊:“把狗日的干掉。”

两挺机枪欢叫着,一挺对着左面,一挺对着正面,步枪也像爆豆一样地响起来,绵稠而紧密。在双方仅有100米的阵地上,子弹像鸣叫的知了一样飞来飞去,不断地有人倒下去。

日军依仗人多,越逼越近,距离国军的简易阵地只有四五十米了,他们那一张张因为长期太阳暴晒而变得黝黑的脸,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而中国军队的子弹已经不多了。

朱光第举起刚刚缴获的日军指挥刀,扭身对着弟兄们喊:“上刺刀,跟我冲,把狗日的压下去。”

朱光第说:“打仗有个窍门,和敌人快要拼刺刀的时候,你要先能够冲起来,你冲起来了,就把对方的士气压下去,你就占了赢面。谁先冲起来谁占便宜。”

朱光第又说:“人总是说生死弟兄生死弟兄,都只是说说,只有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才是生死弟兄,弟兄们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

日军越来越近,弟兄们子弹已经不多了,纷纷从腰间抽出刺刀,装在步枪前。汉阳造和三八大盖不一样,汉阳造的前面没有装刺刀,要拼刺刀的时候,需要取出来,再装上去;三八大盖的前面装有刺刀。几十年后,中国才研发了半自动步枪,前面装有折叠式刺刀,需要拼刺刀的时候,把刺刀打开就行了。

汉阳造在拼刺刀方面不如日军的三八大盖,这是因为汉阳造完全仿制德国八八式步枪,德国的枪械专家也专程来到汉阳兵工厂设计指导。德式的机械制造全球闻名,德式武器在杀伤力方面一贯领先,汉阳造的子弹威力超过三八大盖的子弹,德国人注重的是技术领先,而不是拼刺刀精神,所以,仿德式的汉阳造强调的是子弹的威力,但是在拼刺刀的时候,不占上风。

很多老兵说,被汉阳造射中的日军,很难活命;被三八大盖射中的中国军人,伤口包扎一下,过几天又出现在战场上。

但是,汉阳造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射程不够。

朱光第准备带着弟兄们冲锋的时候,传令兵突然指着他的后背喊:“排长,血,你的血。”

朱光第用手摸向后背,摸到了一手鲜血,他的后背负伤了,就在他刚才对着弟兄们喊话的时候,日军的狙击手射中了他。

朱光第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日军打伤的,我也没有感觉到疼。摸到一手血,我才感到有点疼。”

传令兵要扶着排长朱光第向后面转移,朱光第一把推开了传令兵,他喊道:“别管我,日本人就要到跟前了,和狗日的拼了。”

高处的机枪换过了新的弹匣后,又欢快地响起来,日军倒下了几个后,全都愣住了,他们趴伏在地上,向着中国军队的阵地射击。排附将浑身是血的朱光第拉过来,扛在肩膀上,转身向后跑去。

跑出了几百米远,迎面看到一队中国军人急如流火地跑来了,因为奔跑过快,有的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腊黄;有的眼睛歪斜,口水流在了衣服上,也顾不上擦一把。一名军官模样的人问排附:“前面怎么样了?”排附说:“正打哩。”军官模样的人回头喊:“快点,跟上。”他提着盒子枪跑走了。

朱光第看着从身边跑过的增援部队想:弟兄们有救了。

排附扛着排长朱光第来到了一座院子里,这里就是中国军人的包扎所。排附将排长朱光第放在包扎所后,扭身又跑向战场。排附姓何,他的名字忘记了。

包扎所里还有很多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和地上,呻吟声此起彼伏。一名中年医生走过来,他用剪刀剪开了朱光第的衣服,朱光第看到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从他的身体穿过去了,前胸后背都是弹孔,现在,朱光第才感到钻心一般的疼痛,他握紧拳头,身体颤抖着,额头上都是汗珠。

他想,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可能快要死了。

医生用绷带将朱光第的前胸后背包扎好以后,又让他吞吃了一粒止痛药,没有水,他只能干咽下去。朱光第的手触到了腰间,这才发现腰上一直别着那把缴获的日军指挥刀,胸前还挂着缴获的日军望远镜。朱光第对医生说,请他收下这把指挥刀和望远镜,以后打仗还有用的。医生小心地解下指挥刀和望远镜,放在一边。

朱光第又说:“请你写信告诉我母亲,就说他的儿子是为国牺牲了。”他告诉了医生自己家的地址。

医生从口袋里拿出铅笔,在一张纸片上记下了他的话,点点头说:“好,你安心下去吧。”

医生的脸上平静如水,他可能经常遇到这种情景。

医生对着门外一招手,进来了两个当地的农民,他们把朱光第扶上担架,抬出了院子,一路小跑着抬到了一座破庙里。

破庙很破,彩色的泥塑东倒西歪,透过房顶能够看到蓝蓝的天空,显然这里遭受过日军的轰炸。破庙里空气污浊,尘灰气味和血腥气味汹涌澎湃,刺激得人直想打喷嚏。案几上,木门后,地面上,到处都是伤兵,有的睁开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有的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否还活着;有的形容枯槁,轻声呻吟着;有的头歪斜着,一动也不动……中国的士兵,在战场上负伤后,只能被安置在环境恶劣的破庙里,只能进行简单的包扎,唯一的药物就是止疼药,此后,他们只能听天由命,能挺过来的,就捡了一条命;挺不过来的,就做了无名烈士,死后连一块墓碑也没有,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死的,他们像一粒灰尘一样,轻飘飘飞起,又轻飘飘落下。我想起了看过的美国电影《珍珠港》和美国的其他“二战”电影,与中国抗战同一时期的美军战地医院窗明几净,医药齐全,受伤的美军士兵不但能够在安静的医院里得到疗伤,还能和漂亮的女护士谈恋爱。

朱光第在破庙里度过了难挨的一晚,那一晚,不断有伤兵被抬进来,刚开始还在呻吟,后来就悄无声息。那一晚,所有的伤兵都粒米未进,饥肠辘辘。朱光第身上的伤口疼如刀绞,一会儿他疼昏过去,一会儿又醒过来。月光从庙顶上的破洞照进来,照着破庙里一张张木然的失去血色的脸和渗透了血液的绷带。朱光第看着这一切,感觉宛若梦境,恍若隔世。

天亮后,破庙外进来了一名医生,他一个个摸着伤兵们的脑袋,又从他们一个个的身体上跨过去,他摸到奄奄一息的朱光第面前时,对着门外喊:“这个还活着,快点送走。”

门外进来了两个人,也是当地农民打扮,他们将朱光第抬上了一辆牛车。鞭子一声脆响,老牛慢腾腾地上路了,翻山越岭,不停不歇,到了下午,朱光第来到了吉安白鹭洲第14后方医院。

这座医院里有一台X光机,而医生有很多都来自盟国医疗队。那个年代的中国医生绝大多数都是中医,西医非常少。中医对外伤的治疗效果,远远不及西医。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很多外国的医生就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们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成了他们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我们每个人都要向他们学习,只要我们具有了他们这种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那时候从外国来到中国的医生有多少?没有具体的资料记载,但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仅仅在新一军从事医疗救治工作的外国医生就有500人,这是新一军政治部副主任孙克刚提供的数据。在所有外国医生中,最著名的是白求恩,他因为毛泽东写了一篇《纪念白求恩》而在中国广为人知,成为知名度和马克思相提并论的老外。

那天,一名外国医生对朱光第的伤势进行了X光检查,发现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从前面的肋骨缝隙进去,穿过肺部,从后面的肋骨缝隙贯出,距离心脏和脊椎骨仅有一厘米。

直到现在,朱光第已经负伤超过20小时,他才得到诊断。在前线,医生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包扎,而在后方医院,他才得到了全面的诊治。

朱光第躺在床上,听到一个中国医生说:“多亏是三八大盖,这要是汉阳造的子弹,肯定没命了。”

给朱光第检查伤势的那名外国医生用汉语说:“你的命真大。”

如果那颗子弹不是三八大盖的,如果那颗子弹再靠近心脏一厘米,如果日军狙击手在射出了第一颗子弹后,再射出一颗子弹,朱光第肯定就牺牲了。大难不死的朱光第躺在病床上,眼睛湿润了。

朱光第在吉安白鹭洲第14后方医院躺了一个月,他每天都牵挂着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作战,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活着。每天都有伤兵不断地被送进来,从他们的交谈中,朱光第知道第19集团军的将士们在高安和日军作战,在上高和日军作战,他的心揪紧了,他知道上高是罗卓英司令部的所在地,日军攻到了上高,说明形势千钧一发。

大家的心都揪紧了。那些天里,病房里的气氛非常压抑,大家都在想着,在这场大战中,中国军队失败了,日本人有可能突然打到这座医院里。

突然有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个伤员,他的一只臂膀没有了,但是他眉飞色舞,笑逐颜开,他转告前方的消息说,日本人已经被打败了,中国军队一直将日本人赶到了南昌城里。

病房里欢声雷动。

不久,朱光第在医院里领到了一本小册子,名字叫作《上高会战手册》,里面详细介绍了上高会战的经过。朱光第第一次得知,这次会战中国军队采取的是“磁铁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