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兵口述抗战3:远征缅甸
8203600000012

第12章 苦难野人山(5)

缅北野人山里有几条纵横交错的河流,其中有一条河流是从中国流入缅甸的澜沧江。雨季来临的时候,江水暴涨,战士们砍倒树木,用藤条扎起木筏。载着战士的木筏刚刚漂到江心,就会被漩涡打翻。每经过一条河流,就会有很多战士被河水冲走。

还有沼泽,险恶的沼泽无处不在。缅北野人山的沼泽地根本就看不出来,沼泽地的表面和别的地面毫无二致,都铺满了千万年的苔藓和落叶,然而,战士们一踩上去,就会被深深地吸进去,深深地吸进去,千万年的黑色毒液,连累累白骨也会化作淤泥。此后,任何一个从这里走过的人,都不知道身边的沼泽地里掩埋着成百上千的远征军战士,而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人再会来到这里。

季节年年变换,草木岁岁荣枯,野人山依旧寂静,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片森林里,有四万名中国远征军的英魂,化作了沃土。

穿越缅北野人山,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艰苦的行军。

龙英说,缅北野人山步步危机,步步陷阱,如果稍微有一点犹豫和放弃的念头,稍微有一点动摇,就走不出野人山了。

缅北野人山,除了毒蝎、毒蛇,除了蚂蟥、蚂蚁,除了豺狼、虎豹,除了日军、野人,除了阴雨连绵,除了沼泽泥泞,还有热带丛林中特有的瘴气。

瘴气,科学的解释应该是热带雨林中的动物植物腐烂后,污浊的臭气不能挥发,积攒而成的有毒气体。瘴气也是热带雨林特有的。当初诸葛亮南征,很多士兵因为不明这种特有的自然现象,倒在了缅北滇西丛丛密林中。

远征军也遭遇到了瘴气的毒害。

雨季连绵不绝,整天整天下着阴雨,雨落在密密层层的树冠上,又落在战士们的身上。蚂蟥、蜈蚣、毒蛇……各种各样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多足昆虫毒虫,后半身盘踞在树冠上,前半身伸出来,一看到有人从树下走过去,就掉下来,掉进远征军的脖颈里,掉在远征军破烂衣服无法包裹的手臂上。各种各样的昆虫毒虫,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成千上万只,成万上亿只,你刚捉到一只,就更多的掉下来,掉进你的脖颈里,掉在你的手臂上,钻进你的身体里,让你捉也捉不完。你向前奔逃,前面还有更多的昆虫毒虫掉下来,你陷进了各种各样蠕蠕爬动的昆虫毒虫的包围圈中,你无法躲避,无可逃遁。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气味,雨滴和远征军穿着草鞋与光着的脚板让积年的落叶和尘灰沉渣泛起。雨总是在没完没了地下着,不舍昼夜,好像全世界的雨都倾泻在了缅北野人山中。

夜晚,走累了的远征军将士们停下脚步宿营,没有帐篷,没有房屋,地上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有人发现了附近的山洞,战士们钻进去,一排排地躺下去,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不用再遭受蚂蟥毒蛇的侵袭,不用再遭受阴雨连绵的骚扰,他们睡得很香。

然而,天亮后,他们没有一个人走出山洞——山洞里有瘴气,瘴气夺走了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后面的远征军从山洞前走过,只看到一排排的尸体,他们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再后面的远征军从这里走过,看到的是一排排的骨骸,毒虫猛兽将他们的肌肉吃光了。

无边无际的密林,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阴雨,龙英所在的新22师依靠前面的死尸辨认方向,依靠着顽强的求生信念,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谁也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谁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远征军们骨瘦如柴,饥肠辘辘,他们互相搀扶着,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前行走。

通向中国境内的所有路口都被日军封锁,前锋的96师不得不用小股部队袭扰敌人,引开敌人的视线,而后续的大队人马改变方向,另觅出路。在缅北野人山行走了几十天,靠着野菜和树叶充饥的远征军,怎么会有战斗力?派出的所有小股部队,最后没有一个人归队。

后来,杜聿明在回忆录中说:

各部队经过之处,多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的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困难。本来预计在大雨季前可以到达缅北片马附近,可是由于沿途可行之道多为敌人封锁,不得不以小部队牵制敌人,使主力得以安全转进。因此曲折迂回,费时旷日。至6月1日前后,军直属部队的一部及新22师到达打洛;96师到达孟关(孟拱西北)附近;200师到达中缅边境南坎附近;黄翔部到达国境泸水附近与国内宋希濂部取得联系。

片马我曾经去过,现在位于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泸水县境内,也就是中缅交界的地方。1900年,片马曾经发生过几场战事,拿着弓箭毒弩的傈僳族、怒族等各民族的当地人,与拥有枪炮的缅甸殖民者英军在这里打过几仗,居然各有胜败。英军本来想从片马进入云南,然后占领西藏,或者进攻长江流域,没想到在小小的片马,2000名英军无法穿过滇西各族土人的伏击圈,甚至一名指挥官还被傈僳族神射手的毒箭射死了,英军只好退兵。

片马之役,在腐败懦弱只会割地赔款的清末历史上,实属难得。我当时是为了调查这场不广为人知的战争而来到了片马,片马的粗犷和坚韧让我震撼。

可是我奇怪的是,这样一场战役居然很少有人知道。

历史是大海,我们了解到的只是一滴水。

杜聿明接着写道:

自6月1日以后至7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皆洪水汹涌,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蟥、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热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变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继,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我自己也曾在打洛患了回归热,昏迷两天,不省人事。全体官兵曾因此暂停行军,等我被救治清醒过来时,已延误了二日路程。我急令各部队继续北进,而沿途护理我的常连长却因受传染反而不治。200师师长戴安澜因重伤殉国,团长柳树人阵亡,96师副师长胡义宾、团长凌则民为掩护主力安全而牺牲。

后来,人们知道了,牺牲在缅甸战场的中国远征军军官,军衔最高的是200师师长戴安澜、新38师副师长齐学启,96师副师长胡义宾。

戴安澜与第5军撤退没有同路,200师是在腊戍附近撤退的,也同样撤入了野人山。在寻归第5军的建制途中,正准备翻越公路时,200师突然被拥有大批装甲车和坦克的日军拦击。当时肯定有日军的飞机在空中侦察,侦察到了密林中的200师,也侦察到了他们的走向,要不然,为什么刚好在200师翻越公路的时候遭遇日军的大批坦克和装甲车?远征军在迷宫一样的热带丛林中摸索寻觅,而日军的飞机在空中就可以清楚地查看到每一条道路和每一支远征军的动向。

狭路相逢勇者胜,戴安澜留下一支部队在正面与日军接战,然后亲自率领另一支部队从侧后迂回包抄这股日军。这股日军就是56师团。

后来从野人山走出的200师老兵回忆说,戴安澜对战士们说:“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上刺刀,跟我冲!”戴安澜手持一把卡宾枪,冲在最前面。战士们紧跟其后,齐声呐喊,喊声震天。就在与敌人短兵相接的时候,日军的迫击炮弹飞过来,戴安澜倒了下去,随同一起倒下去的,还有紧紧跟在戴安澜身后的团长和副团长。

战士们扶起血泊中的戴安澜,戴安澜说:“不要管我,快快突围。”然后昏迷过去。

黄昏来临了,天色阴暗,日军的包围圈缩小了,战士们抬着戴安澜突围,迎面遇到了一股日军。参谋长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他用日语向日军喊话,日军还以为是自己人,就放他们过去了。

队伍在夜色中急急行军,等到戴安澜醒过来的时候,200师已经冲出了包围圈,但是团长和副团长都牺牲了。

戴安澜受伤和牺牲的时候,黄学文都在身边。

几个月前,第5军200师师长戴安澜作为远征军先锋部队指挥官,准备出国。临行前,他让白崇禧给他推荐一名懂英语、有谋略的作战参谋,白崇禧就推荐了黄学文。

至今,黄学文还能清楚地记得,他到达同古的时间为1942年3月8日。黄学文说,同古战役共进行了十天,歼灭日军6000人。我查阅了相关资料,大多数资料记载,同古之战,中国远征军歼灭日军5000余人,和黄学文的讲述大体相当。

同古战役结束后,200师后撤,日军两个师团包围了同古,狂轰滥炸后才发现,同古是一座空城。此前,黄学文曾向师部建议撤离同古,谨防日军报复。因为黄学文献计有功,师部奖给了他100万元。当时的100万元是旧币,约合现在几百元人民币。

回国途中,戴安澜牺牲。

戴安澜牺牲的时候,黄学文就在身边。他是被日军炮弹擦伤肚腹,当时缺医少药,战士们抬着他,走了十天,伤口溃烂而死的。

三天后,因为尸体腐臭,只好火化尸体,放进骨灰盒,带回国内。

一些书籍描写戴安澜牺牲在冲锋的路上,死前说:“一定要把我带回祖国!”200师战士抬着棺木回国,国内官民伏地痛哭迎接。其实,这些都是作者的臆想!

张自立也见证了戴安澜将军的负伤和牺牲。他说,由于没有医药,戴安澜的伤势无法得到医治,又发着高烧,一时昏迷,一时清醒。战士们砍倒树木做成一副简易的担架,抬着他走上了回国的路途。

那时候,200师已经没有粮食了,依靠野菜、野果充饥。在一条河边,远征军看到了一间破房子,居住着一户人家。一位营长向那户人家求来了一碗稀粥,端给躺在担架上的戴安澜。戴安澜只喝了一口,看着营长,伤感地说:“我怎么能忍心一个人吃呢?”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推开了稀粥。

在缅北一个名叫茅邦的地方,戴安澜为国捐躯,年仅38岁。这一天是1942年5月26日。

200师的战士们继续东进,终于来到了瑞丽,回到了祖国。

200师回到了祖国,与200师同属第5军的96师和新22师还在缅北野人山中艰苦行进。

96师师长余韶在撤退的途中,尽管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一次次摔倒,尽管衣服上沾满了泥巴,手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可是他依然腰杆笔直,衣服扣子严丝合缝,就连风纪扣也扣上了,笨重的马靴一直穿在脚上。部下不明白,问他为什么这样,余韶回答说:“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保持中国军人的尊严。”闻者动容。

96师副师长胡义宾也牺牲在野人山中。

余韶带着96师作战部队在热带丛林中跋涉,来到一个名叫葡萄的地方时,副师长胡义宾带领的师部和主力部队走散了。他们在森林中循迹追赶,竟然追上了第5军军部。而此时,第5军军部已经与96师失去联系。杜聿明命胡义宾反身再去寻找96师,收拢部队,一起回国。在莽莽的原始森林里,人数越多,找到生机的机会越多,信心也会越增加。

胡义宾带着小股部队回身寻找余韶,来到了一个叫作麦通的小村子,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一股追杀远征军的日军刚刚来到村子里,他们像鳄鱼一样藏身烂泥里,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这一小队远征军走进陷阱。

胡义宾不知道村子里有日军的埋伏,他们刚刚走到村口,就遭到日军的机枪扫射,埋伏在四周的日军也一起冲了出来。胡义宾身先士卒,带领着远征军战士冲杀,不幸连中数弹,倒了下去。

远征军战士拼死冲杀,终于冲出了日军的包围圈。他们在丛林里找不到余韶率领的96师主力部队,只好又回到了杜聿明身边。

96师主力部队这时候正在丛林里一步步走向回国的方向,而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还以为缅北野人山漫漫无边。不知道翻过了多少座山,也不知道蹚过了多少条河流,穿过了多少片树林,倒下了多少名战友,前面突然出现了几间小茅屋。96师的尖刀部队看到茅屋前有几个干活的男人,就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没想到那几个惊魂未定的男人所说的话,他们全能听懂。原来,到家了。

终于到家了!

战士们坐在地上,躺在地上,泪流满面,相拥而泣。

绝境求生

第5军的96师主力部队回国了,而第5军军长杜聿明率领的军部和新22师还在野人山中悲壮前行,他们同样不知道前方是什么,距离祖国还有多远。

当杜聿明在森林中一步一步跋涉时,孙立人将军的新38师,已经于一个月前来到了印度。此刻,他们正在印度蓝姆伽接受美式装备的培训。杨伯方说,那种生活对于长期饥饿的中国人来说,就像天堂一样,顿顿都是牛肉,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尽管吃。子弹也随便打,端起冲锋枪一梭子打出去,打完了再装,又一梭子打出去,一次训练下来,把在国内一年的子弹都打出去了。

和所有的远征军一样,新38师在撤退途中,同样遭受了日军的围追堵截,而且,因为他们是十万远征军的断后部队,与日军的交战次数更多,危险更大。可是,新38师从入缅时的9000人,到撤入印度时,还有7000多人,虽经几十天激战,在优势日军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甚至一日数战,一夕数惊,然而新38师的伤亡比率却远远小于远征军的其他部队。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在抗战时期,新38师师长孙立人绝大部分时间是在练兵,而与日军作战只有两次,一次是淞沪会战,一次是缅甸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