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1949年以前就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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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辛劳一生为全家(2)

丈夫的大伯夫妇共生了五个孩子,但都早早死了。后来丈夫过继给他家,我们结婚以后就待在大伯家,叫大伯为“好公”,叫大伯娘为“大妈妈”。当初我们结婚用的钱是“好公”在重庆做工赚的,“大妈妈”实际上是我婆婆,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刚结婚时,我们在乡下靠种田为生,丈夫那时就像苏北人一样,人晒得墨墨黑。

婚后六个月左右,“好公” 帮我丈夫在上海找到工作,所以他一个人先来上海。他先在公安局工作,当时也没地方住,只能在公安局的走廊搭个铺,他只带了一条被子,大冬天也只穿一条外裤,所以整天冷得发抖。在公安局做了一段时间,他又被调入税务局,主要负责在火车站查税,办公室就在乌镇路上。不久,“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他父亲预感到这次运动会波及税务局的人,过年回老家时,他父亲问他:“这次运动要查经济问题,你有没有做过什么违禁的事情?”他回答说没有。大年初四他回到上海,以后就再没有寄信回家,他父亲估计,他肯定发生什么事情了。那时我在乡下要照看两个孩子,根本走不开,由他父亲来上海看看情况。到了上海他们父子也不能相见,他父亲只好写张纸条让人带给他,信里说:“无论做过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交代清楚。”

原来他被怀疑在火车站查税时拿过他人好处,然后让那些人顺利通关,可他确实什么都没做过。那期间运动乱得不得了,只要沾上一点经济边的人都被调查,几个人整天逼你承认并没有做过的事情。他被关在税务局楼上,房间里就一张床,床前、床头各有一人守着,每天都逼他交代,例如要他承认总共贪污多少钱,贪污的钱又交给谁,等等,还有人专门来乡下调查我家有没有造新房。“好公”夫妇解放后去了北京,当时“好公”也被怀疑贪污,诬蔑他帮人家装修厂房买材料时拿过好处,所以他在北京被关了一年。这种调查当时称为“打老虎”,还教小孩唱一首儿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饭,专吃大坏蛋,大坏蛋,贪污犯。”社会上一些被调查的人,因为受不了这种打击就垮掉了,有人跳楼自杀,有人割脉自杀,还有人躲到厕所里,解下皮带上吊。我在乡下担心得不得了,既怕丈夫受不了会寻死,又担心在北京的“好公”。后来他寄一封信给我,信里说:“我豁出去了,你以后用心将几个孩子养大。”他当时想,他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解决,自己有理也说不清的,最后他还是顺着他们招了。但他确实没有收过钱,这时也拿不出的,只好乱说:“我这里没有钱了,有的给妻子和几个孩子用了,有的给妹妹用了。”他们逼我们退赔。为了救他,我们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又向亲戚借钱,才如数交出钱。那时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我没有贪污,没有用过国家的一分钱,任凭你们去调查,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他说:“相信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几个月之后,事情果然调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

1955年,我带孩子们到上海定居,那天正是年初二。不久,南新路街道组长却开始动员我回乡,他说:“现在上海的马路不能看见有人闲逛,没工作的家属都必须回乡。” 当时的确有很多没工作的家属都被赶回乡了,区政府就在我家对面,他们一直派人来问我们是否已经离开。我想拖延时间,就对他们说:“我国庆之后走。”后来街道还开会讨论我们回乡的问题,我对他们提条件说:“我们家的田都给了叔公、叔婆,公公和婆婆也在北京定居了。我一个妇女拖着两个孩子,回去怎么生活?你们要我走可以,但要给我足够的柴和口粮,否则我们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在几次会议上我都和他们辩论,语气十分坚决。他们大概也没办法了,最后一次会议终于同意我不用回乡。

在上海的头几年,我在家带孩子,并没有出去找工作。1958年,上面动员妇女出来工作,住在我们弄堂的街道生产主任看我挺会烧菜的,就让我到食堂工作。那是一个居民食堂,学校的老师和家里没人烧饭的孩子都可以来吃饭。我每天半夜一点钟就要赶到食堂,要做六十斤左右的馒头,还要烧一大桶粥,中午烧好午饭,到1:30左右才能回家休息一会儿,晚上又要去食堂烧晚饭和洗碗,一直忙到8点左右才到家。那时我刚刚生下小儿子,回到家我还要洗尿布,再打扫一下,没睡多久又要上班了。半夜里小儿子闹得特别厉害,有时只好托给大女儿管,她把弟弟抱在怀里哄他入睡,而她自己一个晚上也睡不安稳。我在食堂做好早饭会带点回来给孩子们吃,而大女儿要赶去上课,往往来不及吃早饭就出门了,后来女儿还因此得了胃病。更多时候我半夜就带着小儿子到食堂,让他睡在食堂的台子上,我就在一旁做馒头。食堂的楼上是托儿所,天亮以后托儿所阿姨上班了,才能把他寄放在那里,烧好午饭再去给他喂次奶。托儿所阿姨下班时,我总是还在忙烧晚饭,常常听到他一个人在楼上哭个不停,我自己正忙着,也只好狠下心,等下班以后再去接他。有一次,他一个人在上面爬来爬去,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食堂的工作太辛苦了,当时我瘦到九十斤左右,人迷迷糊糊的,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整天就像喝醉酒一样。工作这么辛苦,也只有七角钱一天。

丈夫最后在区政府工作。“文化大革命”时期,造反派要他写“黑材料”,也就是将一年的所作所为都写出来。经医生检查,已确诊他患了肝炎,我心里急得不得了,也帮不上任何忙,只好陪他写材料,往往写到晚上12点。他在区政府里人缘还不错,所以被批斗了一次就算了,但以后病情也加重了。

1968年,食堂关闭了,这时丈夫已因肝炎长期休病假,只能拿一点病假工资。家里急需用钱,我只好到街道生产组找活干,先帮厂里加工拼接毛衣,比如做拼接领子、缝扣子等工作,厂里规定,加工二十件毛衣要三天之内做完。一般我把一麻袋需要加工的毛衣拿回家,做完再送回厂。加工任务时限很紧张,有时全家都帮着我一起做,丈夫拼接领子,二儿子钉扣子,小女儿勾线。为了保住这份工作,也为了我们这个家,全家一起努力。那时经济很困难,也不舍得买有营养的食品,丈夫的病情越来越重,我也患上贫血症,经常感到头晕目眩。

1971年,街道生产主任派我去窑厂工作。上面总说要准备打仗,当时叫“备战备荒”,所以到处造防空洞,万一打起来人们可以躲在里面。上海各单位都挖防空洞,挖好洞再用砖头砌好,所以街道也设窑厂烧砖。我们窑厂很大,共有十八个窑洞,每个窑洞上方都有一个洞口,洞口上有一根管子与最上方的十八个铁桶联通,这一设备用来加煤。烧砖要经过三个场地: 先由一批人挖防空洞;再用一辆大卡车将挖出的烂泥运到闸北公园,那里有一批人专门用机器做砖头坯,我们把砖头坯叫作“生砖头”;最后用劳动车将“生砖头”运到窑厂,在窑厂烧过之后砖头变得坚硬,这时才能拿来造防空洞。

烧砖头一般都是在晚上。烧之前要涂砖,一批人先去挖地沟油,然后用这些油涂遍“生砖头”。然后是堆砖,一批阿姨负责用车子将涂满油的“生砖头”运进窑洞,堆砖还要讲究方法,要将一块块砖交叉堆叠,砖与砖之间必须留有空隙,这样烧的时候热量才均匀。还有一批人负责将煤放入机器压碎,再倒入窑上的一个个铁桶里,并通过管子加到每个窑洞里,落在涂满油的“生砖头”上,然后将窑洞上方的铁盖子封上,用泥土把十八个窑门都封死。烧煤要花整整一夜的时间,直到天亮才开始撤砖。最后,负责撤砖的阿姨进入窑洞,她们要把烧熟的红砖头一车车拖出来,再堆在窑厂外的场地。里面的温度仍然很高,工作时往往汗流浃背。大家这么辛苦,也只有七角钱一天,后来工资加了一点,每天也只有九角钱。

我在窑厂工作了八年,担任组长一职,主要工作是负责调配人员,负责挑选员工派工种。分进我们厂的人都要先来我这里报到,我看他们的表现,再决定将他们分到某个职位。当时还有一批社会待业青年,也要落实他们的工作。我还担任后勤工作,主要负责将窑厂外面的场地打扫干净,将掉下的碎泥土搬走。另外,我还管计划生育,动员厂里的员工不能多生孩子。有时,我也和那些阿姨一起将做好的“生砖头”从闸北公园运到窑厂,劳动车非常重,我们几个女同志都吃不消了。我们曾向领导反映,领导却说:“如果你们家没有米下锅了,你们急不急嘛,现在窑里没有砖头坯了,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了生活,我们也只好辛苦工作下去。到晚上我们还不能休息,还要参加义务劳动,有时在窑厂周围修马路,有时拌水泥砌墙。

以后窑厂规模扩大,新建办公室和机修间等。工作期间,我一点不怕吃苦,跟着老师傅学技术,和工人一起拔草、平路、挖阴沟、洗马桶,等等。即便是又脏又累的工作我也肯做,洗马桶时,有时粪便会弄到手上,我也觉得不在乎。我认为,只要能为工厂贡献力量,再辛苦也值得。所以许多阿姨常对我说:“吴阿姨啊,你坐下来休息休息吧。”厂里员工的评价是:“在我们厂里,就数吴阿姨最肯干活了。”因为我努力肯干,得到领导的认可,便从组长升到连长。

我做连长以后,厂里开起会来,要我发言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得如何在工人面前装出领导的样子,但既然是连长,也只好带头发言,每次碰到这种场合,我就紧张得发抖。我多次向领导反映,我不会讲话,所以不想做连长,但领导总是回答说:“做做就会了,慢慢会好起来的。”那时早上要分组学习,要讲讲时势,还要相互交流,我不识字,也根本不知道怎么讲,每次只能随便说说,比如说:“以前我们在乡下,只能天天生生炉子,带带孩子,背背篮子,妇女根本没有地位,也没有说话的权利。现在是新社会了,我们妇女多开心啊!新社会比旧社会好多了,新社会要解放妇女生产力,所以我们才能出来工作,现在我们一个月拿二十多元钱,多开心啊!”我的发言总是说说自己的内心感受,也不会讲很深的道理,自己心里的确想到,参加劳动工作以后,我发生了许多变化,这些转变就说明妇女翻身了。的确,随着发言次数的增多,以后我就显得越来越自如了。

回想起来,抗日战争的时候最令人害怕,“三反”、“五反”和“文化大革命”时最令我着急,可最困难的还是丈夫临近去世的那段时间。1980年8月,他摸到自己体内长了一个囊肿,当时吞咽食物已经很困难了,去医院一检察,才知道患了癌症。很快给他开了刀,不久情况却越来越不好。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了。”他还想再开一刀,但医生认为他身体虚弱,已承受不住第二次手术。每次探病回家,我都会大哭一场,但在他面前又只能忍住眼泪,他反而劝我说:“你要想开点,你看周总理地位这么高,生了病不是也没有特效药治吗?” 1980年7月9日“好公”过世,到12月7日,丈夫最终还是走了。短短几个月中,最亲的人都离我而去,周围的人都说,我能挺住真不容易。

在教育孩子方面,并没有特别之处,不过我们的家教特别严。以前丈夫上班很忙,每日早出晚归,他与孩子接触的机会不多,基本上都由我带孩子。他生病以后,在家的时间多起来,和孩子们交流的时间也多了。老大现在在湖南生活。老二在学校里表现优秀,被老师推荐到江西保密厂工作。老三读了技校,被分配到某厂。老四顶替我到窑厂工作。老五读了医科技校,被分配到厂里做厂医。我退休后,每个孩子每月都给我生活费,让我安度晚年。孩子们现在工作、家庭都挺好,让我非常宽慰,想到他们,觉得我这一生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