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论效用的表现赋予一切艺术品的美
以及这种美的广泛影响任何一个认真考虑过什么构成了美的本质的人都已注意到效用是美的主要来源之一。一栋房子的方便和它的匀称一样给旁观者以愉悦,当他看到与之相反的缺陷,如当他看到对称的窗子形式各异,或者门没有准确地开在建筑物的正中央,他会感到同样不快。任何一个系统或机器结构合理恰当都能产生它预期的目的,并赋予整体一种适度和美,甚至使人们一想到它就感到愉快。这一点是十分明显的,也没有人忽视过。
近来,一位富有独创性的和受人欢迎的哲学家也指出了效用使人感到高兴的原因。这位哲学家把思想的高度、深度与表现的最高优美结合了起来,而且他具有一种独有的和幸运的才能,他不仅能用最浅显易懂的方法而且能用最生动的语言来阐述深奥的问题。按照他的看法,任何事物的效用都是通过不断地向其主人启示它还可用于促进某种快乐或方便而使其主人高兴。每次主人望着它,他脑子里就会装着这种快乐,而这个事物也就以这种方式变成了永远满足和享受的源泉。旁观者由于同情而进入了主人的情感,这样必然就会用同样愉快的眼光来看待那个事物。当我们参观一个伟人的宫殿时,我们不能不想象出如果我们自己是这些宫殿的主人并拥有如此之多的具有艺术性的精心设计的家具和设备时的满足。这就正好同样说明了为什么事物的不方便会使主人和旁观者都感到不愉快。
但是任何艺术品的这种恰到好处和这种令人喜爱的设计通常比它意图达到的目的应该得到更高的评价,所以用正确的调整方式以谋求方便和快乐常常被认为比方便或快乐本身更为重要。它们的全部功劳似乎就在于获得方便和快乐的过程,而这一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重视。然而这却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情况了,不论是在人类生活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中还是最重大的事情中我们都可以找到成千上万的这种例子。
当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所有的椅子都摆在房子的中间,他会对他的仆人发脾气,他也许会宁愿自己动手把它们背朝墙放回原处,不愿看着那些椅子杂乱无章地摆着。这个新的环境的全部适宜性就来源于它的更加方便,给房间留下了自由的空间。为了获得这个方便他自愿给自己增添麻烦,而不愿忍受由于缺少这种方便可能带来的一切苦恼。因为这样他可以轻轻松松地随便坐在它们中间的任何一张椅子上,这也许就是他在劳动过后所需要的。因此,看来他所需要的更多的不单是这种方便,而是促进这种方便的对事物的安排。不过,也正是这种方便最后使那种安排受人欢迎,并赋予它全部的适宜感和美感。
同样一只手表一天晚两分钟,就会遭到对手表要求特别严格的人的鄙视。他也许会以几基尼的价格出售出去,而用50基尼再买一只在两周内的误差不超过一分钟的新表。不过,表的唯一用途是告诉我现在是几点钟以防止我们失约,或者使我们免于遭受由于忽视了那个特定的时间而带来的任何不便。但是这个对表是如此关切的人并不见得总是比别人更加守时,或者为了其他某种原因更加迫切地想要准确地知道是几点钟。使他如此感兴趣的并不是要获得这一点知识,而是使他能获得这点知识的机械的完美性。
多少人由于把钱花费在一些没有什么用途的小玩意上而破了产!使这些玩具的爱好者感到喜悦的并不全是它们的效用,而是能增进这种效用的那个机械的灵巧。他们的口袋里塞满了这类小的便利品。于是他们又设计别人衣服上未曾有过的新的口袋,来装更多的这些小玩意。他们散步时身上都驮满了这些小玩意。它们在重量上有时甚至在价值上都不弱于一个犹太人的百宝箱。其中有些东西可能有时有某些小小的用处,但是总的来说那些玩意都是完全多余的,它们的全部效用肯定抵不上背负它们所带来的疲劳。
影响我们行为的这个本性不仅与这类微不足道的事物有关系,它通常还是我们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中最严肃和最重要的追求的秘密动机。
上天在发怒时曾用野心惩罚过的那个穷人的儿子,当他开始观看他的四周时,他羡慕富人的生活条件。他感到他父亲给他居住的茅舍太小了,而幻想着他应该比较自由自在地居住在宫殿里。他对自己不得不步行或者忍受骑在马背上的疲劳感到不快。他看见比他上层的人都是坐在车子里来来往往,于是他幻想有一天他能坐在一辆这种车子里方便地旅行。他感到他自己是天生的懒惰,只想尽可能少地用自己的双手来为自己服务。而且他断定无数的扈从奴仆将一定能为他省去许多的麻烦。他想如果他能得到这一切,他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尽情地坐着了,而且安安静静地快快活活地沉浸在自己处境的幸福和宁静之中。他为这种遥远的幸福的想法所迷惑。于是在他的幻想中出现了像某些上层人物的生活中的东西,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他永不停止地致力对财富和地位的追求。为了获得这一切可能提供的便利品,在身体力行的第一年,而不是在第一个月里他忍受的肉体上的疲劳和精神上的不安超过了他在没有想过它们时一生中所可能遭受的全部疲劳和不安。他努力学习以求在某些极其辛苦的职业里表现自己。他以最不松懈的勤奋通宵达旦地劳动以获得超越他所有竞争对手的才能。随后他竭力把这些才能显示给公众,同时以同样的勤奋寻求每一个就业的机会。为了这个目的他向所有的人献殷勤,他为他憎恨的人效劳,他向他所鄙视的人献媚。他在他的一生中所追求的理想是某种也许他永远不可能达到的非天然的和高雅的恬静,而为了那个非天然的高雅的恬静他牺牲了他随时可以得到的真实的宁静。而且那个非天然的恬静,如果在生命中的晚年他能够最终得到的话,他就将会发现原来它在许多方面都还比不上他已经遗弃了的那种卑谦的平安和满足。在这个时候,在他的风烛残年,他的身体已被劳动和疾病拖垮,他的心灵已被他所遭遇到的来自他的敌人或朋友的背信弃义与忘恩负义所带来的千百次的伤害和失望的回忆所刺伤。
他最后开始认识到财富和显贵也只不过是无大用途的小玩意,它们并不比玩具爱好者的百宝箱更能给他带来肉体的舒适或内心的宁静,而且也同百宝箱一样,它们给携带着它们随身跑的人带来的麻烦比它们所能给他带来的方便要多得多。在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只不过是前者带来的方便多少比后者带来的方便更加明显一点而已。宫殿、花园、车马扈从、显贵的随员都是物品,其所具有的明显的方便打动着每个人的心。它们无须主人们再向我们指出它们有些什么效用。我们主动地乐于去理解它们,并且通过同情称赞它们给主人所提供的满足。而一根牙签、一个挖耳勺、一把指甲刀或者同类的其他小玩意的新奇性就没有这么明显了。它们带来的方便也许可能是同样的大,但是没有如此显目,因而我们就没有那么容易理解它们给其主人所带来的满足。因而它们不像财富和显贵的地位的宏伟壮丽能够成为虚荣心所追求的合理对象。而这一点正是后者的唯一优势。它们更加有效地满足了对于人们来说是如此自然的对盛名的爱好。对于一个孤居荒岛的人来说,一座宫殿,或者收藏有许多通常收藏在一个百宝箱里的这类小便利品能否极大地增加他的幸福和享受也许还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诚然,如果他生活在集体里,那就没有什么可比的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就像在所有其他情况下一样,我们总是更多地关注旁观者的情感,而较少关注当事人的情感,考虑得更多的是他的处境给别人印象会是怎样,而较少考虑在他自己看来是个什么样子。不过,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为什么旁观者会对富人和显贵的条件予以如此的赞美,我们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完全由于他们能享受到人们所设想的高人一等的舒适和快乐,而且还由于无数的促进其舒适和快乐的人造的和雅致的发明。他甚至不认为他们确实比别人快乐得多,但是他会认为他们具有更多的获得幸福的手段。而正是对那些手段——使其能达到预期目的的灵巧和别出心裁的设计——才是他赞羡的主要根源。但是在他年老体衰疾病缠身时,显赫的地位所带来的虚荣和空名的快乐也就消失了。对于那些在这种情况下的他们来说,从前所从事的那种繁重的追求再也不能成为可取的了,他们在内心里诅咒野心,沉痛地怀念青年时期的舒适和悠闲,怀念那永远逝去了的快乐,悔恨他愚蠢地为了追求获得后又不能给他真正满足的东西所牺牲了的一切。当每个人被怨恨和疾病的折磨已降低到需要认真审视自己的处境和思考他的幸福实际上缺少的是什么东西的时候,显贵的地位对每个人来说就显得是可悲的了。这时权力和财富会显得不过是设计用来为肉体产生一些细小方便的巨大而繁忙的机器。这些机器由无数最上等和最细腻的弹簧构成,并且这些弹簧必须极其细心地使其保持在良好状态,而且尽管我们十分小心,这些弹簧随时都还是可能爆炸成碎片,并把它们的不幸的所有者碾碎在它们的碎片中。它们是一个巨大的、需要一生的劳动才能建造起来的建造物。它时刻威胁着要打翻居住在里面的人,在它们没有倒塌的时候,虽然它们可以为他省去某些细小的不便,能保护他不受气候的任何险恶的袭击。它们可以为他遮挡夏日的阵雨,但是挡不住冬日的风暴,而且经常使住在里面的人像以往一样,有时还胜过以往,感到焦虑、恐惧和悲伤,遭受疾病、危险和死亡。
不过,虽然每个人在病中或情绪低落时会对这种乖戾的哲学感到亲切,从而完全贬低人类欲望所追求的那些伟大目标。但是当我们在健康状态较好,心情也较好时,我们则从来也不会不从一个较令人愉快的角度来看待它们。我们的想象力在我们痛苦和悲伤的时候看来总是被封闭在我们自己的身上,而在舒适和顺利的时候,则总是把自己扩展到我们使用的一切事物上。于是我们为宫殿中的那种居住设备之美和大人物们的经济宽裕所深深吸引,并对每一样东西加以改进就又能促进他们的舒适、防止他们的匮乏、满足他们的愿望并使他们最细小的欲望都得以愉悦和满足而赞叹。如果我们在考虑所有这些东西所能够提供的真正的满足时,离开了那个促成这个满足的安排的美,那么单单那个满足就会显得高度的可鄙和不屑一顾。但是我们很少会用这种抽象的和哲学的眼光来看待它。在我们的想象中我们自然地会把与那个体系、那个产生它的机器或构造的有条不紊,有规律而和谐的运动相混在一起。当把财富和显贵带来的快乐用这种复杂的观点来考察时,它们会像某种宏伟美丽而高尚的东西一样给我们的想象力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一想那么我们为了获得它而投入的所有辛劳和焦虑也就都是值得的了。
恰好天性就是以这种方式欺骗着我们。正是这种蒙骗吸引人类和促使人类不断辛勤劳动。正是它最先促使人类去开垦土地,建造房舍,创建城市和国家,发明和发展各种科学和艺术,而它们又使人类的生活高尚和为它添加色彩。它们完全改变了整个地球的面貌,把自然界的原始森林转变成了可爱和肥沃的田地,把无人足迹和贫瘠的海洋变成生活资料的新的基金和通往世界各国的通衢大道。大地通过人类的这些劳动必然会加倍地增加其天然的肥力能够养活更多的居民。傲慢而冷酷的地主毫无目的地审视着他的广阔的田地,丝毫不考虑他的同胞的匮乏,只想象着个人如何消费田地上的全部收获。那句朴实而通俗的谚语“眼睛比肚子还大”用在他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的肚子的容量与他永无止境的欲望不成比例,而他能容纳的东西与一个最卑贱的农民的容量并大不到哪里去。他不得不把剩余的部分配给那些用最精致的方法烹制他自己要消费的那一点的人,分配给那些建造他要在其中消费那一点的宫殿的人,分配给那些为他提供和打扫整理显示华贵的各种小玩意和摆设的人。他们所有这些人就以这种方法从他的奢侈和奇怪想法中获取他们的那一部分生活必需品,这些生活必需品如果他们指望他会出自人道或正义,而分配给他们,那就将是徒劳的了。土地的生产物在任何时候都维持着它几乎有能力养活的那么多的人。富人只是从一大堆生产物中挑选最精美和最令人喜爱的那一部分。他们消费的并不多于穷人,尽管他们天性自私和贪得无厌,虽然只想着自己的方便,虽然他们雇用成千上万的劳动者所谋求的唯一目的就是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和无法满足的欲望,但是他们仍是与穷人分享他们所有改良的成果。他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对生活必需品做出了几乎同土地被等份地分给了地球上所有居民一样所能有的那种分配。从而在无意识中在不知不觉中促进了社会的利益,对所有人种提供了人类繁衍的手段。当上帝把土地分给少数几个领主时,上帝并没有忘记也没有遗弃那些看来似乎在这次划分中被漏掉了的人。这后一部分人同样享受着所有土地生产物中他们的那一份。这就构成了人类生活的真正幸福。他们在任何方面都并不次于看似高于他们许多的人。不同阶层的生活在身体的舒适和心里的平静上几乎是处于同一水平,在公路边晒太阳的乞丐同样享有国王们正用战斗所保卫的那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