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海长云:一个高原铁道兵战士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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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月成洞百米大会战(1977)(6)

“您去找其他营领导闹一通有啥好处,郭营长已经调走了,闹出来事儿,没有人帮忙。郭营长以前帮过咱,现在还得维护他,不能给他抹黑。全营分配退伍兵名额多了,安排咱退伍有啥不正常。”

繁友又提出,以前郭营长和常副营长关系不错,我找他让他给常副营长打个电话说说。我提醒他:郭营长走了,再打电话有啥用。没有可能的事就别再想了。

这话还有点用,他仨没有再说过于激动的话。

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因为他们仨是一个公社老乡中接触比较多、相处比较好的,这样走了挺窝囊,而且也怪舍不得。这时候正好有几个要退伍的战士来领白糖,在给他几个称白糖时我突然产生了怜悯、感恩的意识:老乡们都这么尊重我,在这关键时候我应该报答他们、支持他们。这二斤白糖虽然不算什么,拿到家还是很有用的,而且营部不会有这种安排。

送走了本连的几个退伍兵,我直接回到司务室后面的小仓库,为每个人包了二斤白糖,又给每人拿了两双线手套。他们仨拿了东西后我就催着:“你们走吧,免得谁来看见了不美气。”

我的“老乡观念严重”在连里是出了名的。入党时有老兵专门提出过批评。钟指导员也曾在公开的场合说,你肖根胜老乡观念就是严重。今天的行为虽然违了规,但我觉得也算正常,从个人感情上说也很值得。尽管给他们的东西不多,但那是我的一片心意。同乡亲情把违犯规定催化成坦然。人情比天大,难免情绪化。在他们临走之前我又专门赶去送行,还给每人送了两包“海港”牌烟。哽咽相慰,洒泪话别。那个难分难舍的场面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当年的老兵分三批乘军列离开青海。基本上都是从营部集体乘解放牌篷车到团机关门口集中后,统一到天棚站或哈尔盖站乘军列正式出发。当时曾考虑在刚刚铺轨的天峻站乘车,没想到试车时就脱轨了,险些出大问题。最后定在天棚站上车。在新铺的火车站上车,实际意义并不大,只是想给这些战士一点成功的自豪和胜利的慰藉。铁道兵战士历经千难万险,吃了千辛万苦,最后乘车从自己修的铁路上离开了部队,这是一种无法替代的荣耀,无法比拟的自豪。只可惜仅仅从天棚站走了一个军列,运行安全实在无法保障,另外两个军列就又退回到当初上高原时的下车地点——哈尔盖。

我们连的三批兵,以第一批的河南、山东最多,甘肃、陕西的其次,两湖、四川的最少,但每一批都非常激动人心。河南兵走的那天早上,连排干部全都集中在连队院里,连首长事前还安排了“一帮一”的登车计划,最担心的是怕“河南兵打架”,也担心那几个有思想问题的老兵闹事。上车前有个简单的送行仪式,指导员要讲个话。那天早上,钟指导员好像特别激动,“大家前两天还在工地上不要命地施工劳动,前几天还在冲着你们批评发火,今天就要离开连队各奔东西,这一辈子可能再也见不上面了……”他泣不成声,讲不下去了。最后那几句送行、祝福的话是流着泪、挥着双手沙哑着声音讲完的。当宣布请同志们上车时,竟没有一人上车。老战士们一个个拥向指导员,拥向连长,拥向其他连排领导,拥向自己的老乡战友……

在紧张险恶的工地上,战友们有苦同尝,有难同当。为了夙愿为了理想,大家相濡以沫,虽苦犹甜。在艰苦单调的生活中,战士们有说有笑,有吵有闹,为了这份情,为了这份爱,为了这份缘,苦中作乐,共享愉快。几年中用鲜血和汗水凝结的真情挽狂风、融冰雪,感天动地!今日一别,各奔东西,天南地北,一生难有聚会。不是生死离别,也似骨肉分离,感情的激流冲出难以抑制的防线,呜咽声、抽泣声、哭诉声响成一片,回旋在往日欢乐相聚的操场上,几十名干部战士用泪水把千言万语倾诉,用哭声宣泄肺腑的衷情。两个开车的司机不知道是想到了自己同乡也要退伍,还是受现场情景的感染,竟一个红了眼圈,一个流了眼泪。最后大家哭得像忘了登车时间,钟指导员不得不宣布:“我感谢大家,我请求同志们上车……”

我是一个感情很脆弱的人,尤其是不敢看见别人掉泪。那天,是我多少年中掉泪最多的一天。这泪水,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本公社的老乡退伍!

5.很有意义的德令哈之行

1977年的春天来得晚,青藏高原的春天更是被严冬压得难以苏醒。3月下旬,惊蛰已过,寒风仍似草原野马,一阵紧似一阵地狂奔乱跳。4月上旬,一冬天没有见面的大雪飘飘而降,刚刚结束集训的新兵冒着飞雪来到连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谚语在青藏高原上表现得特别贴切。这里冬天是狂风飞沙,严寒干冷,却少有大雪。在这滴水成冰、常年有冻土的荒原,冬天如果下雪只有到夏天才能融化。这片广袤的牧区,牛羊全靠放牧生存,冬天遇雪,必是天灾,有多少都会饿死、冻死。苍天有眼,眷顾美丽的青海草原。这里的雪往往在上半年的4月、5月,下半年的9月、10月才会降临大地。夏秋季节气温、地温适宜,飞雪落地消融,大群大群的牛羊欣赏着飞雪,品尝着牧草,白云悠悠,大地蔚蔚,一派绚丽世界。

新兵的到来,很快使连队的施工和生活恢复到正常状态。新年新兵新气象。看到生龙活虎、朝气蓬勃的新战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让我更兴奋的好事来了——团里给我们连任命了一位司务长。

自从郭宗树司务长提拔走以后一年多,连队没有司务长,生活管理和食物采购供应由我一个人负责。遇到特殊情况、特殊问题,没有司务长的支撑、抵挡,我这个给养员有时很尴尬、很无奈。现在有了司务长,而且是团后勤处军需股的老领导张洪峰,不由得感到心情愉快。张洪峰,1973年入伍,陕西临潼人。因工作关系我们很早就认识,他主管主副食供应,连里有困难总是找他,曾给过很多帮助、照顾。现在他来任职,工作更好做。

记得是4月5日关角隧道大塌方两周年过后没几天,张司务长到任。指导员特意让我安排做几个下酒菜为司务长接风、祝贺,还让我出席作陪。菜上齐后,连长突然发话:“小肖呀!今天的下酒菜怎么没有几个蔬菜,咋全是罐头?”

“现在青菜很少。”我说。这个场面可能引发了近阶段积压在连长心中对生活方面的看法,不满地说:

“最近,中午、晚上都吃海带皮、压缩菜,让战士们怎么干活,咋保证体质!”

我立即慌了。指导员看我站起来想解释、要检讨,接着说:

“司务长来了以后,你得很好地抓抓副业生产,要想办法走出去采购些新鲜蔬菜,要让同志们多吃点青菜!”

那天晚上我没喝几杯酒,心里就“醉”了,一夜没有怎么睡。

1976年为部队提供冬储菜的山东、河南等地农业生产遭遇严重自然灾害。按后勤部门定量,冬天每个战士每天要保证吃到两斤蔬菜,每年每个连队的菜窖一般要储菜六至七万斤。正常年份9月下旬山东大白菜、大葱、洋葱等基本运到入窖,而这一年直到10月中下旬才陆续运进来。当年供应量比任何一年都少,而且相当一部分大白菜都冻得如砖头块,没办法入窖保存,堆在帐篷里,吃的时候手撕不开,刀砍不动,只能用棍子撬、斧子剁,大部分被扔掉,融了冰后下锅炒的冻白菜既没营养,又没味道。有的战士说:把这种菜喂猪,看看猪吃不吃!当时对战士们这种气话没有做过试验,估计猪也不咋喜欢吃!白菜冻坏了,其他如蒜苗、大葱、大青菜好的也不多。春节前,土豆、萝卜唱主角,过了节,开始吃战备菜和海产品——脱水菜和海带。

南京军区后勤部为战备而生产的脱水菜,质量不错,而且对高原部队敞开供应,只是这些宝贝东西只有与猪肉搭配才有味道,而我们连今年过两次春节,老兵退伍前又集中改善了一段生活,冻猪肉和猪肉罐头基本消耗完了。每天两餐都少不了压缩菜、海带皮。中午可以放点肉,晚上只好清油清水以煮代炒。那些海带是这几年过节时分配的,一直放着没有顾上吃。当时还没有吃炖海带有益健康这一说,对清油炒海带这道菜全连基本上没有几个人乐意吃。想必是这段时间老兵退伍后,生活管理上有点放松,调剂方法上想得少了一些,战士们有意见,首长自然不高兴。我这个给养员难辞其咎!

第二天张司务长看我有压力,有意开导:“以前你一个人已经干得不错了,以后咱俩一起努力把伙食搞好,让连长他们放心。”

当天他给军需股打了个电话,让我去拉回来几箱猪肉罐头,两大箱蛋粉(每箱四小桶,每桶五斤)和几桶清油。

有权好办事儿,有了有权的人就能办更多的好事儿。连队伙食很快有所改观,炒菜放的猪肉罐头多了,吃的炒鸡蛋次数也多了。这时我又想到指导员的那句话:“要让同志们多吃点青菜。”

有了张司务长的人际关系,我可以多办一些好事儿,有张司务长坐镇,我还想走出去办更多的事儿。向张司务长说了我的想法后,他非常支持。第二天先找几个人改造去年种植失败的塑料温室大棚。

部队进入青海以后,由于高原环境及蔬菜供应不足,干部战士普遍缺少维生素,师后勤部从发扬部队光荣传统、加强部队革命化建设和改善伙食、调剂花样、促进战士身心健康考虑,专门下发了《关于搞好农副业生产的通知》。1976年秋季在师直机关和48团召开现场会,推广先进经验,要求每个伙食单位普及一个好伙房、一个自制钢板压力锅、一个可储十万斤青菜的大菜窖、一个塑料大棚菜园为内容的“五个一”和压面机、和面机、粉碎机、豆腐磨“三机一磨”。去年我们团小作坊都建了起来,而且能生产一些酱油、酱豆、酱菜之类,但大棚种菜基本上都没有成功。我们连的两个大棚每个面积有半亩地大,连领导支持,炊事班努力,在全营搞得算是比较好的,由于海拔高,气候土壤条件太差,也只是“种一葫芦收两瓢”,没有明显成效。

为了这两个温室,当时真没有少费劲。草原上的土壤都含有大量的鹅卵石、沙砾石,连长号召全连同志参加义务劳动,捡出的石头足足有两三立方米。大棚内垒了两个大炉子,四个人每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认真侍奉的关切度不亚于服侍生孩子的老婆。可是,种下的菜子长时间不发芽,小芽出地面几天不见长。菠菜、芹菜、白菜长出两寸长时,分管连队生活的苌根京副营长还组织几个连的司务长、给养员到我们的大棚里参观学习。但是,不知咋的,自打参观以后就再也不长了,这些菜渐渐由绿变黄,由黄变枯,最后把所有阵地都让给了野草。好名声出去了,蔬菜却没吃成。为这事我心里难受了很长时间,觉得花了那么大的财力、精力,连领导都那么重视、支持,炊事班的同志那么操心,两个大棚竟没有种出一棵葱、一把菜,真是窝囊!

4月、5月又到了种菜的季节。赶季节再也不能盲目了。在炊事班逐个了解每个战士在家搞生产的经历,看看谁懂得农活儿,谁会种地,谁能找出大棚种菜不成功的原因。最后大家把问题归结为两个:一是使用种子可能是隔年种子;二是高原冻土的地下温度不适宜蔬菜生长。在这期间我得到了一个消息,德令哈农场的温室大棚种得不错。

过了“五一”,司务长找了一辆车,去德令哈买菜,以解燃眉之急,顺便了解塑料大棚的种植管理方法。

决定要去德令哈,刚从师机关到连里任职的叶光文排长想跟车去,考虑到他有些关系,指导员很爽快地批准一同前往。我又带了一个炊事班的中牟老乡,第一次走进柴达木盆地。

我们部队驻扎的中吾农山系的关角山,其实就是柴达木盆地的东北部盆沿。翻过北面的关角山垭口下来向南就进入了柴达木盆地。严格地讲我们营的驻地就已经是盆地以内。师机关驻扎的乌兰县就在盆地之中。到部队两年多,除去年冬天到盆地东部边缘的茶卡盐湖买过一次盐以外,从没有走进柴达木腹地。德令哈也仅仅是听说过。

“柴达木”是蒙古语,意为“盐泽”。它东西长八百多公里,南北宽三百五十多公里,总面积近二十六万平方公里,比整个河南全省的面积还大百分之四十。在初中的地理书上知道是我国四大盆地之一,是祖国的“聚宝盆”。“柴达木”应该是能囊括西部世界的全部,或是西部世界的缩影。它头枕唐古拉,南靠昆仑山,北依祁连山,东面青海圣湖,中间拥抱着一望无垠、环环连接的湖泊、沙漠、戈壁、绿洲和草原。海拔两千六百至三千米的柴达木盆地,年降水量不足二百毫米,而年蒸发量却高达两千毫米以上,是全世界蒸发量最大的地区之一,每年日照时间最高可达三千六百个小时以上,超过了被誉为“日光城”的拉萨。走进柴达木,犹如进入梦幻般的世界。

听说关角山距德令哈二百多公里,天蒙蒙亮就出发了。沿途稀疏的骆驼草有点像铁道兵战士般的顽强,而不时进入视野的绿洲,犹如夜幕上的几颗星星、大海中的几叶孤舟,给人以邈远、孑然的感觉,当然也给人不少无限的遐想。汽车跳上颠下在沙石路面上奔跑,时时提醒我们不眨眼地观赏着沿途的荒凉。我一直在想,这地方也长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