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是关角沟草原最美的季节,绿草如茵,鲜花绽放。天峻草原上的牛羊成群成群地翻过关角山,快乐地为关角沟草原装点出美丽,展示出活力。苦战了近一年的关角隧道全部贯通,压在指导员们心头的大石块掀去了,不少同志甚至有从死神的魔掌里跳出来的轻松,干部战士脸上渐渐恢复了常人应有的快乐容颜。趋于正常的施工生活,使长期囿于极大精神压力的战士们有了走出帐篷、走进草原欣赏自然、品味生命的空间与乐趣。那一段时间,是战友们到连队两年多来最轻松的时光。
6月下旬,整体道床施工开始,按指挥部要求一个月完成任务,确保8月上旬,列车顺利通过关角隧道。
施工开始前,全连进行了两天的技术培训。杜连长、陈副连长此前在指挥部、营部已参加过几次技术辅导与演示。由于没有操作实践,全连培训只能按指挥部技术组印制的整体道床施工操作规程照本宣科。讲者没干过,听者没见过,各种严格的技术要求似天方夜谭、云遮雾绕,分不清南北。也可能是近个把月没有连轴转施工的缘故,上下午的技术培训尽管不少同志听得一头雾水,却没有一个人打瞌睡。责任治住了瞌睡病!
当天晚上,老乡张建钦和经常喜欢在一起玩的木工班战士王占山来到司务室,看他俩好像没啥事,我就提出:“再找个人打几把扑克?”两个人今天表示出少有的“谦逊”——“不能打了。”而且两个人很投机地又探讨整体道床施工的事儿。听着他俩的话,能感觉出他们的忧虑和困惑。这是我第一次察觉出整体道床工程的不寻常。
开工头两天,连队倒班、作息、生活基本正常,但也有一些不正常的迹象。
各班战士来打饭时,即使排队那短短的几分钟,也不停地打听对方上一工班的施工情况;端着饭盆离开时,走在回班的路上,也在议论控制支撑墩误差这些问题。
平时坚持的“三工教学”制度。月成洞百米会战时,由于战士们劳累过度,列队讲评不是打瞌睡就是摔倒,所以不少时候会压缩时间甚至省略了。近期刚刚恢复了正常,这几天就又有些不正常。“三工教学”不仅讲的时间很长,好像排长、班长总有讲不完的话,一讲就是二十多分钟、半个小时,而且还没有几个战士表现出不厌烦、不服气的情绪。
这几天,有两次见到连长从工地上回来,一进院子就吼着让通信员或文书通知哪两个排长或哪几个班长到连部,说着嚷着,一说就是很长时间,有几次还错过开饭时间。那几天营部、师团指挥部的会议也特别多,连里几个领导的生活开始不正常,而且脸上呈现出来的不是劳累的困乏、险恶的惊悸,而是一种困惑性的愁容和无可奈何的紧张。看到连首长的情绪,那几天很少再到连部找报纸看,也没有看到那几个爱和我一起打扑克的家伙们赢牌后的笑容。
整体道床啊整体道床,你是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搅得我的首长和伙计们如此闹心、焦心和不放心!?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陈副连长打电话回来通知炊事班往工地上送茶水,我怀着好奇的心情,与炊事班的四位同志抬着两个保温桶到施工现场。我们连在八号横通道处施工,在接近工地通过平导时地下有不少积水,我们几个想踩着一边摆放的水泥墩走过去,还有几步没走近就听见一个同志喊:“不能踩,那是刚刷洗过的。”我有点不解:还邪门了,水泥墩还刷洗,踩一下还不行!给养员手里掌握些小权力,战士们对我都很客气,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这么急着阻止的。看来是真不能踩。
进入正洞,中间施工的人站得一个挨一个,我们几个只能靠着边墙走。顺着边墙放了几根以前在隧道里没见过的钢轨,我一只脚无意地踩了上去,还没有迈出第二步,就听见有人喊:“不能踩!”回头一看是3排排长叶吉仁,他走过来说:这几根钢轨刚刚测量过,一根长短相差不超过4毫米,校直后不能有一点点变形,动都不敢动。听着就有点玄乎。说着陈副连长过来了,他吩咐几个人,接住保温桶,让我们几个“站一边去”,走到一个避险洞才看见隧道两边拉了两条线,几个战士抬着水泥墩按尺子量的位置在扭扭、挪挪、抬抬、按按,拉线两端和中间有几个人拿着小红旗,似在指挥,也像是在提醒施工人员,尤其如我们这些懵懂的家伙:“别碰它!”这次送水让我知道了三角道尺、万能道尺、螺丝道钉、锚固板、加压盖板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它们的真正用途,却知道了整体道床施工的确比上下道坑开挖、比打边墙、打拱圈这些活儿要细致得多、复杂得多、难干得多。
有一天,我去团里领副食品,由于当天的驻勤车要上、下午各跑一趟拉生活物资,我必须早一点出发。6点多起床后,看见杜连长蹲在连部门口的台阶上低着头发呆,我走过去报告:坐车去天峻拉副食,有没有什么事要办?爱给我开玩笑的杜连长不知道听没听见我的报告,好像在沉思的壕沟里没有跳出来一样,脸上没有往日的慈祥,摆摆手“没有、没有”。平时要叮嘱的“小心点、注意安全”那句话似乎是忘了。
我离开连长后才意识到连长近期没有大会战期间的疲惫,却也有些消瘦、有些消沉。往日中午饭蹲在连部门口边听营部广播室播放的豫剧边吃饭的情景好像一次也没有见到过。
四千零一十米的关角隧道,在当时是世界上最长的高原隧道,有二十六位战友为它献出了宝贵生命。
参加关角隧道施工的指战员满怀胜利的喜悦欢度建军五十周年。8月5日,四千零二十五米的整体道床(含过渡段)工程全部竣工,接着是为期十天的检查验收,一百三十七组混凝土试件全部合格,总评质量优良。
8月15日,铺轨列车顺利通过了这个让多少人立下过不畏肝脑涂地的誓言、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痛苦、付出了不尽的艰辛与煎熬,又曾经寄予无尽的希望与充满自信的艰难工程;通过了这座被专家审定为优良工程的里程碑性的隧道。首长们笑了,笑声中带着自豪,笑容里含着如释重负的超然;战友们笑了,笑脸上挂着激动的泪水,笑声里含着幸福与委屈。
笑容灿烂而又惬意,只是复杂的笑容里潜藏着某种未知与隐忧。这笑声没延续多久,就变成了叹气声。
1979年7月28日,青藏铁路铺轨到达本期工程的终点站——格尔木。青藏线西格段工程大功告成,青海各族人民的百年企盼由此实现,他们欢欣鼓舞,心花怒放。让人想不到的是,兵部首长在研究青藏铁路铺轨到达格尔木庆祝大会的同一次会议上,有关部门提出了关角隧道病害问题。犹如晴天霹雳,让兵部首长震惊,让到会的领导坐立不安。
关角隧道的病害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底部上鼓,全洞有四处地段明显底鼓,累计长度八百多米,人行道隆起开裂,轨道中线偏移,水沟变形,不到两年时间道床抬高三百毫米;二是衬砌开裂与侵限,已登记的衬砌裂缝五百多米,总长三千多米。底鼓和拱顶裂纹掉块已对正常行车造成威胁,继续发展就有可能造成列车颠覆。衬砌开裂与侵限继续发展,就有可能出现倒墙掉拱,侵限的发展也有可能让火车通不过去!
问题严重,情况紧急,必须尽快采取相应处置措施。盛大庆典在即,关键时刻爆出惊天霹雳,中央领导高度关注:投资十几亿(其中关角隧道投资六千万元)的国家重点工程,出现如此严重的病害问题原因在哪里?责任在谁头上?
9月9日,前往格尔木参加通车典礼的铁道兵政委吕正操率领铁道兵兵部、铁道部、地质部鉴定委员会、铁道部第一设计院、兰州铁路局等有关领导、专家组成的工作组浩浩荡荡开赴关角山下,走进关角隧道现场察看病害情况,分析成病原因,研究处治方案。首长们胸怀大局,高瞻远瞩,当即对关角隧道病害处置定了调:“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不惜成本,一劳永逸。”由此,关角隧道的病害问题与青藏铁路通车的消息同时传向军队内外、四面八方。
首长的指示比钢轨都硬,必须尽快落实,只是在落实的过程中就有不少具体问题。关角隧道病害处理,怎么处理是个技术问题、方法问题、时间问题,而形成病害的原因在哪儿,是个责任问题、政治问题,当然也关乎谁掏银子的问题。不说清楚肯定不行!
铁10师总工程师陶学慈、47团技术副团长丁明德这两位铁道专业高才生是参加过多条铁路施工的老铁道,从关角隧道1974年复工开始就与进出口施工的指战员朝夕相处,摸爬滚打,他们与参加施工的干部战士一样,亲历了打眼放炮、开挖支护,见证了每一米成洞的形成,每个施工环节的交接运行……“这工程没有问题,至少不会出现病害这样的严重问题!天地良心,我们可以发誓!”
铁道部第一设计院的说法:我们是国家老资格设计单位,西北的铁路全是我们设计的,宝成电器化、兰新线上的沙漠铁路我们都干了,从来没有出现过技术问题。青藏铁路项目确定后,我们的技术人员就出现在关角山下,几经勘察,几经论证,一流的专家,一流的设计。关角隧道的设计不会有任何问题!所出现的问题一定是施工质量差、施工程序不规范造成的。技术上我们说了算,质量上我们可以做鉴定……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没错,一年半载难以定论,但病害整治刻不容缓。如果不尽快进行病害处理,全线移交就要泡汤。铁道兵第一指挥部的领导慌了,兵部领导闻讯也急了,急电铁10师党委,落实工作组现场指示精神,不惜代价,先处理病害,然后再厘清责任。
为防止再次推卸责任、延误工期,铁道兵兵部有关部门牵头,成立了由铁10师、47团、第一设计院、西宁铁路局等单位领导干部技术专家组成的“关角隧道病害整治领导小组”,全面负责病害整治的设计和施工。兵部领导还指派铁道兵科研所、铁道兵所属的石家庄、长沙两所学院的科技人员亲临现场指导。领导、专家云集,而整治工程的施工量对这支敢打硬仗、不怕艰险的部队来说可谓小菜一碟,不在话下,关键是怎么干才能“整治”好!
1980年7月16日到9月15日,隧道全封闭两个月,开挖整体道床基坑八千五百立方米,灌注污工五千五百立方米,整治了一千一百多米;1981年6月到8月,再次实行线路全封锁,又开挖基坑近三千立方米,灌注污工两千多立方米,一千五百多米有病害的整体道床全部改换为仰拱(仰拱:为改善上部支护结构受力条件而设置在隧道底部的反向拱形结构,是隧道结构的主要组成部分之一,它一方面要将隧道上部的地层压力通过隧道边墙结构或将路面上的荷载有效地传递到地下,而且还有效地抵抗隧道下部地层传来的反力),铺上了轨枕板。对于洞内多处出现的拱墙衬砌及侵限病害,采取补、换、套、锚喷加固及压浆补强五种方法。从1980年7月开始,在不与整体道床整治有较大干扰、不与正常通车相冲突的夹缝中完成了嵌补、挖补、套拱、换拱、锚喷加固、拱墙衬砌等任务。遗憾的是,这些病害整治任务像没确诊病症的施治,不论用什么样的好药、采取什么样的手术措施,都没有起到药到病除、痊愈康复的效果,没有实现兵部首长“一劳永逸”的要求。
集中进行病害整治后,青藏铁路西格段于铁道兵脱军装后的1984年5月正式实施整体移交,关角隧道在互相埋怨、讨价还价、莫衷一是的争执与妥协声中交给了兰州铁路局。仅仅一年左右,病害再次出现。隧道又有五百米整体道床出现开裂上鼓,正常行车受到严重威胁。西宁铁路局被迫进行第二次病害整治。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关角隧道整体道床及边墙、拱顶再次出现严重问题。由铁10师改工组建的中铁二十局再也无心参与这一伤心工程的项目投标,拒绝运管部门的友好商约,盼望着国家有关部门能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治本决策……
关角隧道的病害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丁明德副团长(后任铁10师主管技术的副师长)带领的技术小组在做了大量的科研调查、论证、分析后得出了应该让人信服的结论,并先后几次带人把这个结论送达铁道兵部、铁道部、地质部……没有哪个部门提出不同意见。可以认为是每个部门都默认了铁道兵47团的调查结果:
一是膨胀性地压造成整体道床底部隆鼓。关角隧道底鼓地段的岩层主要为泥质页岩和泥灰岩,岩性软弱破碎,含有一定数量的黏土矿物。根据地质力学的观点,岩石是同时具有弹性又具有塑性的物质,关角隧道这种岩体在高初始应力作用下,常常显现出明显的弹塑性流变特性,而且有极大的塑性位移,其破坏形态表现为洞壁内挤、顶板下沉、底板隆起、断面缩小,导致开挖和衬砌变形。关角隧道最大埋深五百多米,岩层历经多次构造运动,断层褶皱多,挤压、扭曲严重,岩层中必然存在较大的自重应力和构造运动残余应力。隧道开挖前,岩层处于天然平衡状态,开挖后应力释放,卸载减压,具有弹塑性流变性质的岩层即从衬砌周围向隧道内挤入,形成所谓的“临空膨胀”现象(当时3连在导坑清理过程中,曾发现导坑逐渐缩小,有些地段缩小到斗车不能通行,仅能通过一个人。当时大家都不明就里,莫名其妙)。经过整体道床病害整治过程,经过专家分析,可以肯定导坑断面缩小就是岩层的弹塑性流变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