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海长云:一个高原铁道兵战士的青春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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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月成洞百米大会战(1977)(2)

“第一,你必须保证每天中午和晚上有两个荤菜,压缩菜、海带皮不准再吃;第二,每天二十四小时保证有热饭热菜热汤等着下班的同志,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吃;第三,延长施工时间,不能按时下班的,你要组织炊事班的同志送饭,到时间就送,即使马上交班也得送去……”

连长讲了这些要求,其实就一个事儿——把伙食搞好。但有三个要点:前两点要求很正常,我们努力就可以做到,而第三点有难度。正在想着时,听到连长最后的那句话:“让战士们肚里有点热气才能走回来!”我眼圈当时就有点泛红。这既让我感觉到了连长对战士们的关心,又使我一下子想到刚刚让炊事班两个同志去洞口接人的一幕。

“连长,我替战友们感谢你!”我心里说。

“好!我马上组织炊事班开会,把您的指示落实好。”

“具体工作向陈副连长汇报。”

陈副连长叫陈春才,1965年兵,四川自贡人,两天前还到炊事班发脾气。连长的一句话提醒我:自己太不敏感了!

离开连部,我直接到炊事班,找到班长王忠民。我当上士时间不长,还没有树立起多少威望,改善伙食还得靠炊事班努力,工地送饭这种重活需由炊事班长来组织。在王班长这个老兵面前,我必须保持足够的谦和与尊重,不然我就要抓瞎。

向王班长传达了杜连长的指示后,我看王班长挺认真,就说,咱先商量个方案,向陈副连长汇报,然后召开班务会进行安排。

在王班长的配合、陈副连长的支持下,连长的指示很快得到落实。我利用天峻县城老乡的关系,走后门又买了五六只羊和一百多斤牛肉,又靠耍嘴皮子从军需股多领回几箱猪肉罐头、几箱蛋粉和两个大保温桶,生活很快得到改善。时逢连队年终总结,连长提出给炊事班班长、副班长、饲养员蒋福妮我们四个人每人一个嘉奖,其中要有一人报营嘉奖。我特意找指导员要求,能不能给炊事班一个集体奖,给炊事班长申报个三等功;如果不行就给他报个营嘉奖。

指导员重视炊事班的建设,也很理解我的心情,每次评功评奖没有少照顾,这次又给了个满足要求。

1977年的春节来得很迟,过得却很早。它的特殊与当时国家的政治气候有某种暗合。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以后,全国上下政治任务摆在了第一位。政治路线、思想路线是大家关心的核心问题,报纸上社论、报道是清一色的声讨、揭批“四人帮”的内容。关角隧道施工时间紧迫,任务艰巨,好在揭批“四人帮”的任务不重。当时虽然还有全国“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号召,与部队生活对不上号,连队只有一门心思搞会战。大部分战士整天在工地上,政治学习不好组织,即使能组织一小部分人,也是坐下就打瞌睡。政治工作是生命线,是各项工作的纲,然而政治学习对那些累得没有白昼概念的战士来说,实难做到“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不过,“揭批‘四人帮’落到任务上”这个目的还真的达到了。1976年12月,仅我们1营就完成成洞一百零五米,隧道上道坑胜利贯通,师党委致电祝贺。通过“元旦”一天放假休整、动员、大会餐,1月又干了个“开门红”。当时全国上演《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纪录片,师党委为了嘉奖鼓励关角隧道官兵,把全师的首映式放在了关角山下;刚刚开禁的电影《上甘岭》也冒着风雪来到营部院里放映。战士们虽然手脚都冻麻木了,心里还是热乎乎、挺自豪的。只是有些同志在工地上干十几个小时刚下班就去看电影,精力难支,电影没开始就有好几个人睡着了。放映结束时有两名战士没有被嘈杂的声音惊醒,其中一名是我的老乡高万年,送到卫生所抢救醒来后说是心脏有问题,当晚趁电影队的嘎斯车就去了团卫生队。

1月31日总结工作时,是农历的腊月十三。钟指导员料事超前、处事有招,他于月底前就决定:提前过年。

不知道多少年以前,老祖宗们可能就已预见到1977年咱们国家的春节不好过,所以确定的时间特别晚——2月17日。全连总结大会之前,他把我叫到连部,同着陈副连长的面交代:这几个月同志们吃了不少苦,任务也完成得很出色。再有十几天就要过春节了,现在的形势很难预料,如果指挥部让咱们过革命化的春节,到时候同志们就过不成年了。你及早准备些好吃的东西,按过春节的标准给各班发东西,全连大会餐按过春节的标准安排。

我听后很高兴。连队供应的副食虽然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但很希望听到连首长给大家改善生活的要求。战士们太苦、太累、太不容易了!

总结大会上,指导员宣布了2月1日提前过年、放假一天、全连大会餐的消息。同时给每个战士发了一斤白糖、一瓶水果罐头、二两茶叶。2月1日中午,十菜一汤,每班外加一瓶青松酒。虽然没有过新年的气氛,却也有几分过节的心情。

还真的不错。当年的春节也体现出揭批“四人帮”、消除极“左”思潮的效果,关角隧道工地上没有再过革命化节日,而是按正常规定放假休息。

当年8月20日,吴克华司令员视察青藏线,在接见10师机关干部大会上曾指出:“隧道施工的部队除星期外,每月要外加两天休息日,这要作为一个制度坚持下去,这样才能保证战士们的健康……”可惜,时间紧,任务重,首长的指示一直没有成为“制度”,没有得到贯彻落实。

能多休息一天,当时真的不容易,至少可以让战士们好好给家里写封信了!

2.勤杂兵上工地

1976年11月25日,关角隧道下道坑(技术装备落后的20世纪70年代,打隧道全部采用人工施工。隧道正洞分上下两层掘进,上面为上道坑,下面为下道坑)贯通,师党委致电祝贺。当月完成成洞六十一点二米,与计划任务少了一大截儿。尽管有很多客观因素的影响,上级领导也没有对此进行批评,但团领导坐不住了,营领导头也蒙了。团党委专门召开党委会、施工生产形势分析会,研究、分析进度慢的原因。12月1日之前,团、营、连层层召开总结会、誓师大会,广泛发动,深入动员,再次掀起施工生产高潮,力争实现年终“不欠账”。

12月10日至14日,陈友国师长带领参谋长郭益品在北京铁道兵部参加1977年战备施工计划会议,关角隧道按时铺轨作为铁道兵的重点任务列入年度计划,几个首长讲话都重点讲到关角隧道必须按时铺轨通车的要求。吴克华司令员问陈友国师长:“有没有信心?”陈师长当即表态:“有信心!请兵部党委放心,请兵部首长放心,我们一定按时把关角隧道打通!”

能不能让兵部党委、首长放心,他的肩头好似压了一座山,这山比关角山还大。

兵部会议结束,他改变到解放军总医院复查身体的计划,当天晚上乘车离开北京,到西宁后感觉身体不适,他仍没有停留,第二天一大早就驱车走315国道直接回关角山。当晚在指挥部召集师党委主要领导,传达兵部计划会议精神,专题研究关角隧道施工进度问题。就是在这个会议上,有位师首长提出:必须保证按时铺轨,到时候隧道打不通,你们两个营长抬也得把铺轨列车抬过关角山……

铺轨列车肯定抬不过关角山,但我们有能力按时打通隧道,让列车按时从山下穿过去!

对“背水一战”的打法,47团的指战员有的是经验;成昆线关键位置上的和平隧道攻坚战,四个连队三天三夜不睡觉提前贯通;襄渝铁路上最长的蜀河隧道大决战,不少领导都担心完不成任务,结果都以全胜告捷。能取胜的法宝当然是大干苦干拼命干,苦战鏖战攻坚战。

月成洞百米大会战开始以来,连队施工有一个小规律:月初松,月中紧,月底拼。而12月份一开始就一天比一天紧张,经常出现各工班往工地送饭的情况。钟指导员、杜连长三天两头到炊事班检查伙食,陈春才副连长每天去工地或从工地上回来都要专门到炊事班检查饭菜的花色品种,查看饭菜热凉。工地上任务紧张的时候,也往往是我们容易挨批评的时候。每天晚上我和班长王忠民都要在一起商量改善伙食搞好服务的问题。这不是怕受批评,而是从内心觉得战士们累得那种可怜相,我们不把伙食搞好,良心上都过不去,也没法给连领导交代。

记得12月下旬一天的晚饭前,钟指导员来到司务室:“小肖,2排昨天晚上大夜班,现在还没有下来,你们管理排组织几个人上去支援一下。”

指导员走后,我立即通知王忠民班长:组织十个人去支援2排。炊事班参加五个炊事员,让文书李德才又从材料员、统计员、理发员这些勤杂人员中挑选四个人,马上吃晚饭准备上工地。前几天王班长已两次带队上工地搞义务劳动。这次我强行把任务揽下来。今天晚上我带队上工地。

第一次到工地上干活,心里没有底,带什么工具,领什么材料都不知道,让熟悉施工情况的统计员协助,具体安排。完成全连的施工任务,人人有责,平时没有机会到工地上劳动,今天参加施工也算补补课,内心很乐意。

3连施工地点在十四号横通道(连接平道与隧道正洞的通道),主要负责上道坑掘进任务。施工地点距洞口两千米左右。隧道运输中配备有电瓶车和土斗车,电瓶车为动力车,土斗车主要是向洞内运送施工材料,向洞外拉碎石砟。由于洞内人员多,临时轨道不规范,没有特殊原因,所有施工人员一律不得乘坐电瓶车(先后有三人因违章乘坐电瓶车被挤伤、碾轧、摔伤后抢救无效死亡)。我们按入洞前连领导的要求,可以走慢一点,坚决不准坐电瓶车。

勤杂兵进工地,第一步的考验就是从连队到施工点这段路程的行走。连队到洞口有一公里多,入洞后还有两公里,这三公里多路程,有一公里是千分之八的上坡,其余为千分之四的慢上坡,而且人多、车多、水多、泥浆多、碎石多,稍有不慎,就会跌倒、碰伤,或人撞人,或人撞车。进入洞口就必须头抬起、眼睁大,集中精力少说话。

6点钟从连队出发时与2排三个送饭的“小值日”(各班每天上班时留下一人打扫卫生、烧水、烧炉子,开饭时如果班里的人员不回来,负责向工地上送饭的人称为“小值日”)同路。开始还想替他们担一会儿饭菜,没走多久,发现自己仅扛一把铁锹还赶不上他们仨人。进入洞口时,他们挑着饭菜把我们几个撇了好长一段距离。平时走路是有意放慢步伐,防止缺氧晕倒,这次上工地劳动,脚上穿着平时很少穿的长筒水靴,虽然不习惯,还要故意显得随意点,不能让同志们看出我的“不适”与“软弱”。所以,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天气,我没感到寒冷,反而觉得有些燥热。

洞内的情况确实太复杂,危险性很大,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提醒他们几个慢点。我带队上工地,就得负安全责任。三公里多的路程,我们十个人走了足足有四十分钟。十四号横通道口是会车的地方,空间宽阔一些,2排的三个班都在这附近吃晚饭。我们走近时他们正在分饭菜。李文生排长看见我们十个勤杂兵来帮助干活,很高兴:“你们先休息一下,等大家吃过饭一起干。”

老排长知道我们不懂施工,仅有这些人什么也干不成。大家吃过饭一起干时,我们只是干点辅助性轻活。感谢排长的理解和照顾。

老乡张建钦是5班班长。我走到他班吃饭的地方,听见分菜的兵在喊:“冠茂祥!冠茂祥!”扭脸一看,一边的冠茂祥手拿空碗坐在自己的锹把上睡着了。

冠茂祥被喊醒后拿着饭碗少气无力地走到“小值日”跟前,领到菜,伸手去拿筐里的馒头,“小值日”慌了:“你小子也不洗手!”小冠立马反驳:“老子累死了,哪还有力气洗手,脏不死!”说着,满是灰渍的黑手已把一个馒头塞到嘴里一半。

“小值日”看着另一边的几个人又喊:“您三个不吃啦?”

循声望去,那边三个小伙子坐在几根方木上歪戴着安全帽都在打瞌睡。我的心有些软了,鼻子有些酸酸的——这些同志都累得吃饭已没力气了!

当“小值日”又喊第二声时,李文生排长高声地说:“不要喊了,让他们几个睡一会儿再吃!”然后扭过脸对着大伙儿说:“大家提起劲,吃好饭以后可以休息休息,不吃饭休息会感冒的。”

感冒,对高原上的人来说是不得不重视的事儿,而且今天的任务完成不好与感冒也有关系。

趁刚才的间隙,我通过张建钦了解到他们连续干十八个小时没有按时完成工班任务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