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商痛
8120500000089

第89章 双龙戏珠钧瓷花瓶

“古墓”中的胡三丰和仲笼头,挥汗如雨,黄黑色的泥土,一捧捧地往上翻。在老校长看来,脚下这片土地,不知积淀了多少古禹州的丰厚文化,不知埋藏着多少奇珍异宝啊。这时,赵锡成督战般的向“古墓”里喊叫:“小心点啊,撇土要轻,听见响声就停!”不断抬头向上望的胡三丰,恰巧看到站在“古墓”边的郗光远举了下右手,于是便夸张地一个趔趄,差点儿倒下去。赵锡成忙问:“咋了?”胡三丰叫喊:“有东西!”

三个人双膝跪下,屁股撅得老高。把手中的撇铲放下,用手碰了几下,之后把泥土一点点拨开。赵锡成目不转睛,老校长全神贯注。几分钟过去,随着最后一层泥土被剥离,露出一点酷似鸭雏绒毛样的黑黄混交彩釉。赵锡成大喝一声:“停!”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山羊跳跃扑下身子,双手抄起那堆黑色的泥土,跳出“古墓”,在老校长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向板凳村扬长而去。老校长分明看到那新鲜出土的钧瓷,像是一只花瓶,鳝鱼黄的颜色,还有喇叭状轮廓的瓶口。

通往板凳村的田间小路上,赵锡成怀抱宝贝在前面跑,胡三丰和仲笼头跟在后面追赶。老校长先愣了一下神儿,接着好像恍然大悟,于是,便也弓腰驼背地蹿上小路,望着赵锡成的背影追了过去。

跑进板凳村,在一家砖砌门楼前,赵锡成回首张望,看见中学校长正在后边蹒跚追赶,一头白发闪闪发光。大约过了四五分钟,等老校长追进门,赵锡成便嚎叫一声:“老天爷呀!二龙戏珠瓶,整个禹州只出土了三件。”接着,他把身上的灰格格衬衣一把扯下来,迅速把钧瓷花瓶包起来,抱着,等待郗光远过来。

在板凳村的一个农家大院里,除了赵锡成胡三丰几个人外,还有五六个商人模样的外地人。气喘吁吁的老校长,他首先看到人多,听到嘴杂,火爆的评价对话和讨价还价的叫喊声,成了一锅粥。老校长满脸汗水一身疲惫,奋不顾身地拨开人群,一眼看到赵锡成怀里抱的钧瓷花瓶。黑黄色的泥土已被剥离,花瓶通身擦拭得干干净净。老校长弯腰扶镜仔细看,钧瓷花瓶双龙戏珠,小巧玲珑造型古朴,看一眼就令人浮想联翩。

老校长热血贲张,伸出颤抖的双手,一把夺过钧瓷花瓶,据理力争地高声争辩:“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问问这位光脊梁的兄弟,是不是我应该是第一个买主?”说完,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从钱夹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财大气粗地说,“我是带着牡丹卡来的,钱要是不够,一个电话就可以充值。不瞒大家说,我儿子女儿都在美国开公司,但我死也不会到美帝国主义那儿去!”大家哄堂大笑,一帮人,都对老校长刮目相看。

老校长情绪亢奋,说:“我是有福不会享,穷家难舍啊!我不去美国,但我对儿子女儿说,我想收藏文物。收藏文物,收藏传统文化的精华,收藏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一个退休的知识分子搞收藏,而不是搞文物买卖,我的精神境界不算低吧!我的儿子女儿都说很好,很好。问我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他们给我打多少。”老校长打住,浅笑着,像是回忆什么,“不过,儿女都提醒我:‘吃点亏可以,但别叫人骗住。’骗住?哈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双龙戏珠花瓶,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如果有假,那也是咱老祖宗七八百年前作的孽。好,咱闲话少说,大家的竞价我都听到了,我出二十五万。给,牡丹卡给谁?到工商银行,转账取现金都中。”

这时,中学校长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赵锡成身上,他也往前靠了靠,讨好地说:“老板贵姓?咱有缘分呀!相识在宋代古墓。你可别光膀子站这儿了,快穿衣服吧,不能做大了买卖,弄坏了身体。”

刚才竞价的一帮人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赵锡成大声说:“这位老先生说得对,逢事得有个先来后到。他说得不错,他是看着我把双龙戏珠花瓶挖出来的,又从现场追到这里。咱们不是经常说,没规矩不成方圆吗!东西就是这位老先生的了!”一帮人都无话可说,只是都坚持要仔细看看,贴近端详一番。赵锡成又说:“对,这位老先生也是远道而来,总不能让人家隔布袋买猫吧!看看就看看。”

赵锡成拿起自己的衬衣,把花瓶又擦拭一遍。啊,真是一件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钧瓷艺术品。老校长更是观察得滴水不漏,这双龙戏珠钧瓷花瓶,形状有些像笔筒,葫芦座,喇叭口。他用手指上下左右拃着,花瓶大约高三十公分,通体鳝鱼黄色为主,间伴石黑、黄黑相浸。黄若鹅雏,黑赛墨玉。两侧对应攀缘着两条滚龙,从喇叭口那儿,滚落到瓶脖子,摆尾到葫芦座那儿。釉色莹润精美绝伦,神态逼真栩栩如生。

中学校长一面赞叹地唏嘘着,一面外行地挑着毛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质询赵锡成:“我看过一本关于钧瓷的书,书上说,大凡宋代钧瓷珍品,常有蚯蚓走泥纹。所以,这两条滚龙之间,要是有白云之间的蚯蚓迂回多好。”说着,他用手绢擦擦老花镜,又弯了弯细瘦的猫腰。

直到这时,换了行头化了妆的郗光远,才轻轻拍拍老校长的臂膀,说:“老先生,我咋看您咋像个老内行!”老校长警觉地仰视,打量眼前这个气度非凡的中年人。只见他高挑个子,长脸,大眼,翘鼻。雪白的衬衣,打着鲜红的领带。外束腰,绛紫色的鳄鱼皮腰带明晃晃的。黄豆色的休闲裤,熨得没有一丝皱纹。即便在这初秋的燥热天里,他依旧脚蹬锃亮的黑色皮鞋。白净润泽的面皮,举止文雅的做派,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他恭敬地说:“老校长,看来,我朋友们的介绍千真万确。老校长阅历丰富,学界文史奇才。不过,依我浅薄之见,感觉您对钧瓷文物的了解,也许会受到某些局限。”老校长向上挺了挺腰,向郗光远点头示敬。郗光远接着说,“老校长,钧瓷,是经火的艺术,是艺术的凝固。所谓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就是指钧瓷独一无二的特性。欣赏钧瓷,有时就像欣赏油画一样,要有一定的距离。而且,凡艺术的东西,就难免有些抽象,甚至有些牵强。来,我指给您老人家看——”说着,郗光远伸出女人一般白嫩的右手,食指在花瓶上指点着,“您看,在这鹅黄和墨玉融在一处的地方,这些隐隐约约的黑丝线般的细纹,不是地地道道的蚯蚓走泥纹吗?除非那些少见多怪孤陋寡闻的人,才把蚯蚓走泥纹看做是泥鳅拱泥塘!动静太大了。老校长,您别介意。大家都说钧瓷好,其实,很多人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在场的有几个知道这蚯蚓走泥纹,是北宋昏君赵佶另类的审美情趣,是穿凿附会出来的?一帮逢迎巴结皇帝的道学术士,看到赵佶审美审出蚯蚓在白云间游走,便杜撰出‘雨过天晴云破处,婴啼如歌新生来’的温柔政治颂歌,偷梁换柱,胡诌白云是龙行太虚,蚯蚓就是龙子初度。皇帝放个屁,也是香的。就这样,缺陷变成了完美,腐朽化为神奇。总之,审美的差异性告诉我们,这宝瓶上的蚯蚓走泥纹,你说有它就有,你说没有它就没有。”

老校长对郗光远佩服得五体投地,两只手攥住他的手使劲摇着,连连说:“你高!你高!我一生习文读史,今天,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郗光远谦虚起来:“哪里哪里!学海无涯苦作舟。在刻苦学习方面,您老应是我学习的榜样。”他话锋一转,“这些年,我在研究古钧瓷方面,自以为造诣不低了,谁知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上个月,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古钧瓷鉴别交流会,您猜我和谁切磋了?耿宝昌老先生!您一定知道,健在的陶瓷鉴定专家中,资格最老,水平最高,考古界最权威的,就是耿宝昌老先生了。我好感慨,好荣幸。耿老先生一再说,‘钧瓷始于唐盛于宋,唐玄宗曾昭示天下,钧不随葬。宰相王侯死了,金银元宝把棺椁都填满了,但绝不允许死人带走一件钧瓷’。可见,钧瓷在唐代就被皇家列为稀世珍宝了。宋徽宗呢,更是下了死命令,神钧宝瓷,全国一年只准烧制三十六件。民间严禁收藏,连一点瓷片都不允许。想想,宋时的钧瓷价值,显而易见吧?”说着,他指着双龙花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算您运气好,您抱起来吧,按照买卖规矩,我不能抱着递给你。等银货两讫了,我们派车送您。”

老校长心潮澎湃,他俯下身子一把将双龙花瓶拥入怀中,就像当年拥抱自己的初恋一样。一再观察,琢磨宝瓶肚上若隐若现的结晶斑点,最后把粗布一样皱巴的老脸,贴在宝瓶上亲昵。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那干涩的鼻洼流下来。

这桩钧瓷文物大买卖顺利交割,除去郗光远理所当然地抠走的那利润,再加上板凳村的土地使用费,村民劳务费,交易场地费,赵锡成和胡三丰仲笼头三个人,最后拿到手里的钱,总共是八万元整。

他们三个人走出板凳村,怀着一种鸟枪换炮的感觉,正通身舒泰地坐在村外的土坡上小憩。老谋深算的赵锡成欲擒故纵,和两个年轻人一边亲兄热弟地说着话,一边摆出分道扬镳的架势。他坐在他们对面,黝黑的脸上一层油腻,抽着刚换了牌子的过滤嘴香烟,脸上烙着久久散不去的笑容。

行了,三个人唏嘘感叹,钱竟然可以这么赚!赵锡成很够意思,他来分钱,三个人每人两万五,大有打土豪分田地的精神境界。还余下五千,赵锡成说:“好了,三丰赶快回家,找人准备给你媳妇接生吧。笼头,你年龄小,受惊也不小,你回家收拾你的宅基地,准备盖房迎娶荷花吧。花木兰脱征衣,都转回家园吧。不管咋弄,出门不足一年,每人拿到两万五,比我当几年兵还划算。谢天谢地,我赵锡成算有个交代了。还余下五千块钱,我装起来了,就算不平等,恁俩忍了吧。我还要出去继续走南闯北,需要钱。既然恁俩不肯跟我挣辛苦钱,咱们今天就分手。鼻涕流嘴里,自个吃自个吧。恁俩今后不管弄啥,这几个钱都要节省着花,知道柴火少,锅里就少添几瓢水。”

胡三丰和仲笼头两人,正打算着下一步怎么和赵锡成一起挣钱,没想到“老大”泼过来一盆冷水,要赶他们回家了,一种酸楚悲伤的感觉,从鼻腔和喉咙涌出来,两人拉住赵锡成的衣襟,胡三丰说:“哥,看你弄这事儿,分钱如分心,你以后真不管我们了?反正我是不回家,跟你闯荡去。有罪同受,有福同享。”仲笼头也附和着说:“对,锡成叔,叫我们跟你走吧,死活都不埋怨你。”

赵锡成表面挺难为情,心里却热乎乎的,抽了几口烟,一拍大腿说:“中啊!常言说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村,咱仨一块儿走。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咱一起上路。”同盟军又一次出发,目标省城。第二次出发和第一次出发不同,最直接的感觉是腰里有了真家伙。

半个月后,赵锡成收到老校长几经辗转的感谢信。信中说:“我当了一辈子孩子王,清苦的人生和铜臭不挨边。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只是到禹州随便看看,却获得一笔巨大的财富。您一定想不到吧,我回家后,把双龙宝瓶一经展示,便引来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市教育局长看了,非掏钱买走不行。他待在我家里不走,出价六十万,我要不答应的话,他要冻结我的退休金。教育局长捏退休的校长,小菜一碟。没办法,给他吧。他出六十万,我要五十万。我们共事多年,也得有个君子风度啊。谁知道,他为了竞争副市长,又不声不响地把双龙宝瓶送给了市委书记。市委书记也曾经是文化人,他给双龙宝瓶八个字:瓷魂宋韵,市值五品。教育局长如愿以偿,被遴选为副市长候选人,恐怕很快就要进入票选了。不过,教育局长还算够意思,超低价给我套购了一套商品房。吃水不忘挖井人,我禹州之行,结交了一帮朋友,收获一只宝瓶,提高了我一个退休校长的知名度,我感谢您一辈子,我盼着和您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