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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男人、毒药和狗(2)

站在囚车上的胡三丰,清楚地记得,那个阴历十五的晚上,五月六月记不清了。那天晚上天虽然有点闷,但月光皎洁。白天下了雨,夜晚晴朗。一盏煤油灯挂在灶火棚里,不怎么亮,好在月亮光如昼。明晃晃的月亮照着院子,煤油灯照着小牙狗。赵锡成找了根麻绳,结了个死扣,趁小牙狗不注意,套到它的脖子上。他牵拉着麻绳的这头,示意胡三丰牵拉那头。赵锡成往后闪了一步,也示意胡三丰往后闪出一步。紧接着,赵锡成以命令的口吻喊:“一、二、三,拉!”麻绳的死结,在小牙狗的脖子里勒出一道深深的沟儿。因为痛苦,因为挣扎,它全身的绒毛都竖了起来。这时,小牙狗终于彻底明白新主人的毒辣凶残,但明白得太晚了。

小牙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眼看了看赵锡成和胡三丰。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四条腿伸直了,两只淌血的眼球,从眼眶里滚出来,并带出一团胶质的白色黏液。黛黑色的睾丸拉得老长,刚才还狼吞虎咽的小嘴,缓缓张开,露出两槽嫩白的细碎乳牙,死了。

胡三丰看到最残忍的,是在小牙狗刚刚断气后,赵锡成给它的飞快一刀。把麻绳解开拿掉,小牙狗躺在地上。赵锡成从容不迫地,从腰间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藏刀,像木匠画线一般,轻巧地在小牙狗圆鼓鼓的肚子上划了几下,接着以庖丁解牛的娴熟技术,“刺啦”一声,挑开了小牙狗的肚皮。丰满鲜亮的,冒着热气的小牙狗大大的胃囊,皮球一样跳了出来。赵锡成一手将血淋淋的胃囊托起,像掂量一个甜瓜一样,掂量了几下,说:“二斤左右。”抬起头对胡三丰说:“找个地方吊起来,风干一下。看清了吧!等煮熟了你尝尝,比猴头燕窝好吃,绝好的下酒菜,县长也未必能吃得上。”

小牙狗血淋淋的胃囊,迅速吊在火上烤。一滴滴油脂,滴在熊熊燃烧的火苗里,发出“刺刺啦啦”的响声。扑鼻的香味,诱得赵锡成他们垂涎欲滴。

小牙狗,为了几天的温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胡三丰是赵辛庄的文化人,知道不少人生格言。他曾对上军校的外甥说:哲人说,宁可清贫,不可浊富,有油水的地方有吃有喝,但又容易滑倒,吃撑。

自打经历了这件事,胡三丰对赵锡成的敬畏程度,是明显地加深了。这个赵辛庄的文化人,从内心深处感受到,赵锡成这个人,不但脑瓜儿灵活善变,而且心地坚硬冰冷。以至于可悲的是,他对他的情感敬畏,竟变成了情感依附。在他生命之旅的几个阶段,他对于赵锡成的召唤,也像他们召唤小牙狗一样,摆个手就紧跟上去了。

现在,胡三丰、仲笼头站在囚车上,混混沌沌思前想后。当初他们离开赵辛庄的时候,几乎悄无声息。如今,他们的大名,已经响彻伏牛山麓。命运,已是万劫不复。他一阵沮丧,身上冒出一股汗水,浑身瘫软无力。刚才还勉强挺着的头,顿时像抽了筋一样,向一边一软,耷拉下来。

从河湾镇返回省城,周慧莎坐四海商场的面包车,尾随在囚车车队的最后面。这次参与追捕,成了烙在她心灵深处的伤痛。她半躺在座椅上,不住地唉声叹气。即便时令已至炎夏,她依然手脚冰凉。有几次,她都自言自语说:“冷,冷。”忠诚的部下,把她围拢起来,问她:“周总,您恐怕是受凉感冒了。”

许是感冒了,她周身发冷,两只手不停地相互搓着。汽车一到省城,她没有往四海商场去,下了车,招手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回新世纪居所。她简单冲了个澡,就蜷缩在被窝里,一会儿就睡熟了。睡梦里,发出急促的挣扎一般的哼哼声。高烧,使她的神志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她在云里雾里游荡,听到灌木丛中沉闷的枪声,看到赵锡成他们一张张扭曲的脸。她受到惊吓,大喊了一声,从恍惚的睡梦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她蹬开捂在身上的被子,赤裸的双臂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她一边回味刚才的噩梦,一边触摸发烫的双颊,她知道自己感冒了,在发高烧。口渴,鼻腔干疼。她的头在枕上沉沉地摇摆着,嘴里呼唤着简一岚的名字。但她闭上眼睛之后,居室内又马上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赤红的面颊。她喘着粗气,又昏睡过去了。昏昏沉沉之中,她见到父亲母亲,见到老家的土岗沟渠。后来看到非洲的大草原丰茂的草丛中,各色动物摇动着尾巴。麋鹿、跳羚、狼,还有狮子、豹子……但后来,凶猛的狼、狮、豹,咬断了麋鹿、跳羚的脖子,而猎人开枪打死了狼、狮、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隐隐约约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汽车低沉的喇叭声。她迷迷糊糊地想到,也许是郑砚池过来了。她和他,已经好多天没在一起了。和最亲爱的人不见面,光是电话联系,越打电话烦恼越多,思恋也就越多,总是嘴里抱怨,心中思念。实际上,生活中的每一天,她和郑砚池都至少有一次通话。市长固然繁忙,但总能主动给周慧莎打一次电话。哪怕是忙到深夜,一定会有个祝福晚安的信息。

今天夜里,即便是在天昏地暗的高烧中,她仍然能从依稀听到的汽车喇叭声,辨别出是郑砚池驾的车。她非常熟悉他以往驾车来到楼下的情形。以往他把车停在楼下的花池边,先闪几下大灯,再点几声喇叭。因为都是晚上,小区的居民,并没有对市长,对这辆豪华车以及吉祥车号引起太多关注。保持高度敏感的,只有周慧莎。她魂不守舍地等待郑砚池上楼,然后听他讲如何如何快速完成从市长到常人的蜕变,刚才又如何一路风驰电掣飙车闯岗的刺激经历,完全是一副老小孩儿偷着乐的神态。和白天温良谦和的市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有些时候,她感到这世界挺奇怪。能够变幻多种角色的,还是人。

今天的情况大有不同。周慧莎发高烧,昏迷的时候做噩梦,清醒的时候盼着郑砚池过来。已经是深夜了,她想不通,他为什么没有过来?而且连电话都不打。高烧使她忘记了好多事情。其实,她下午一进小区就关了电话。她心灰意冷,什么电话也不打了,什么电话也不接了。管它天塌地陷,管它世界末日是否来临,睡觉。

市长郑砚池,他完全知道大追捕结束了,庞大的追捕队伍已经凯旋。但是,并没有一个私人电话打给他,报喜、邀功、祝贺、建言,不一而足。作为市长,他已经对“12·6”大案的破获情况一清二楚了,他已经感知到周慧莎身上承受的压力。实际上,他已经下了决心,今天夜里一定要见周慧莎。可是,当他晚饭后精简了其他活动,要去新世纪之前给她打电话,却意外地遇到她关机。这是很不正常的,这在他们两人多年的接触来往中,是不曾有过的。

他决定亲自驾车去找她。从市委出来,驱车前往新世纪小区。市长亲自驾车,按照纪律规定是不允许的。市委书记也多次提醒过,不让他单独驾车出去,特别是夜里。但郑砚池爱好广泛,爱亲自驾车,在商贸委的时候都这样。尤其是私人活动,他一般都不带司机。

驶出市委的轿车,是市长的专车,带着势不可挡的冲劲儿。他急切地排挡加油,快速驶入主干道。眨眼工夫,就是市委附近的交通岗,交警称之为市委岗。这个十字路口交通流量大,信号昼夜开放。尽管如此,凡有市委的车通过时,岗警就会马上变灯放行。他等不及变信号,鸣声喇叭就闯过去了。

执勤的岗警习以为常,特给面子。凡是到这个岗的岗警,上班第一天必须先背市委市政府的专用车牌号,副市长以上官衔的,误认一次批评教育,误认两次,累计一次责任事故。市委书记和市长的专车,畅通无阻,做到万无一失。市长郑砚池的专车号码,整个交警支队都知道。

但是,千虑一失。郑砚池夜里驾车要过市委岗,为了避让抢道的公安车,急踩了下刹车,后边的车都统统急刹车。有个女司机,一脚把车踩灭了火,接着骂声一片。车辆排起长龙阵,堵车了。巡逻的交警是个愣头青,他看出来是第一辆车惹的祸,摩托车“吱”的一声,扎在郑砚池的车窗前,大声命令:“执照!执照!”郑砚池摇下车窗笑笑,说:“信号灯变化太快,没来得及,对不起,请原谅。”

交警脾气老大,腔调吃错药似的:“执照!看你的执照!听不懂中国话咋地?”市长哪儿听过这话呀,但他还是隐忍了,强颜欢笑说:“你这个小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吧!”那交警更加火冒三丈,说:“你不大毛儿不少啊!你违了章,还想听警察的好听话!找三陪小姐去吧,她们会说好听话。”郑砚池翻眼看看,一股浓浓的酒味飘来,他再次忍了忍,一边打着了车,一边和风细雨说:“小同志喝酒了,公安部不是刚颁发的禁酒令,不可粗心大意呀!”交警冷笑了一声,说:“公安部和我纠你的章,有啥关系?你白胡子老头打球,学老练咧你还!”说着,交警拍拍郑砚池的肩膀,又推了一把他的头,一只手往前边的公交港湾指了指,训斥道:“开到那儿,等候处理!”

开车行进中的市长郑砚池,心中装着好多事儿,没想到又碰上醉酒交警。但他还是起步,往交警手指的地方开。那交警发动摩托车,尾随其后。但是,刚过岗楼,郑砚池便听到轿车后边一声怪叫。他回首看,只见那交警两腿支在摩托车两边,身体一动不动,正凝视着轿车后边的车牌号发呆。

郑砚池也恍然大悟,他知道交警看到了车牌号。把车往边上靠靠,他犹豫了一下,本想批评他几句,但他马上又推上挡,快速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