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出非洲
8075600000064

第64章 普兰·辛格

普兰·辛格位于磨坊那边的铁匠小铺,是农场的迷你地狱,那儿有着地狱的一切传统特征。它由波纹铁皮打造,当太阳照在它的房顶,锻铁炉的火焰在房子里燃起,小屋里里外外的空气都是炽热的。这地方整天回响着震耳欲聋的打铁声—铁砸在铁上,再一次砸在铁上。小屋里堆满了斧头和破车轮,让它看起来像一幅可怕的古代刑场画。

尽管如此,铁匠铺子仍有强大的吸引力。每次我过去探班时,铺子里里外外都是人。普兰·辛格以超人的速度工作,好像他的生命就取决于接下来的五分钟内能否完成某项艰难任务。他直接腾空跳到熔炉上方,朝他两个年轻的基库尤助手用高音的鸟语尖声喊出命令,那架势就像他本人正被放在铁砧上煅烧一样,或是像个被取笑了的魔鬼在工作。但普兰·辛格不是魔鬼,他是个性情最最谦恭的人,工作时间以外,他的举止谨慎得甚至有点做作。他是农场上的“方迪”,意思是能做各种杂活的工匠—木匠、马鞍工、家具木工,还有铁匠。他凭一己之力为农场打造过不止一辆货车。但他最喜欢锻铁的活儿,他箍轮胎的场面也非常让人赏心悦目、骄傲。

普兰·辛格可以用外形蒙蔽人。他穿戴整齐时—身着外套,头裹白色头巾,留着黑色的大胡子,可以假扮成一个笨重的大块头。而在锻铁炉旁,他光着膀子时却异常轻巧灵活,是印度沙漏的体形。

我喜欢普兰·辛格的锻铁炉,它在基库尤人中也很受欢迎,有两个原因:

其一,铁是所有原材料中最为迷人的,它让人们的想象力无限延伸。铁犁、刀剑、大炮和车轮—人类的文明—都是人类用一颗螺母对大自然的征服,这对原始民族平实易懂,容易猜想,而普兰·辛格铸铁。

其二,土著世界被锻铁炉的歌声所吸引。铁匠工作时,尖锐、愉快、单一而让人惊奇的节奏有种魔力。它那么刚健,让女人的心惊颤融化;它同时很直接,毫不矫揉,除了真相,讲述的还是真相。有时它非常直言不讳。它有过剩的力气,强壮又快乐。它对你体贴,半开玩笑地甘愿为你做伟大的事情。热爱节奏的土著在普兰·辛格的小屋旁聚集,觉得安逸自在。根据一条古老的北欧律法,一个人无须对他在锻铁房里说的话负责。在非洲的铁匠铺子里你也会满嘴跑舌头,谈话自由地流动,大胆的幻想伴着启发灵感的锤子之歌被讲述出来。

普兰·辛格跟了我很多年,是报酬优厚的农场雇工。他的工资和他的需求不成比例,因为他是一等一的禁欲主义者。他不吃肉,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他的衣服都穿到破烂不堪。他把钱全部寄回印度用于子女的教育。他有一个沉默的小儿子—戴利普·辛格,这孩子有一次从孟买过来探望他的父亲,他已经失去了与铁的联结,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唯一金属是他口袋里的一支钢笔。神秘的铁匠气质没有被下一代继承。

在锻铁炉上方勃然大怒的普兰·辛格在农场上一直保持着他的光环,我希望他能保持到死为止。他是神的仆人,全身被火烧透,炽热浓烈,是生命元素的精灵。在普兰·辛格的铁匠铺里,锤子对你唱出你想听的歌,好像它在替你说出肺腑之言。在我听来,锤子唱的是一首古希腊的韵文,一个朋友翻译如下:

爱神就像举着锤子的铁匠,重重敲击,

于是火花从我的蔑视中迸发四射。

他把我的心浸在泪水与哀伤中冷却,

就像把赤热的铁浸入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