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这一叫,也叫得张蛮子心里火烧火燎。但他还是揉了揉头上的疙瘩,就去开舱门。走过那堆箱子时,他还狠狠地踢了一脚:“什么棺材板,老子给你丢到河里去了!”
三先生走上船来,还站在船头问张蛮子:“你怎么磨磨蹭蹭的,开个舱门也这么难,又是喝了酒吧?叫你不要喝酒……”
“喝酒喝酒,”张蛮子打断他的话说,“喝了酒又怎么样,还不是都怪你。”
“怪我?”
“不怪你又怪谁?一清早就叫人送来一堆货……”
“货?货在哪里?”
“不在那船舱里。死沉死沉的十二口皮箱,塞得一舱,害得老子头都撞了个大血包……”
此时,三先生也懒得听张蛮子啰嗦,他的眼光已经射进了船舱,瞄准了那一堆箱子。哎呀妈啊,看到那十二口少见的大皮箱,一只只紫里透黑,只只都透着富贵之气,三先生眼睛都大了。凭他几年来在生意场中的见识,他知道这十二口皮箱非同小可。刚才又听到张蛮子说死沉死沉的,他想这箱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老天爷啊,你可真开了眼!”
三先生睁大了眼睛,又看了看那十二口大皮箱,他的心在扑扑地跳个不停,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他知道这肯定是哪位冤大头给弄错了。
怎么办呢?是守在这里等人来领,还是赶快开船走路?
他又朝后舱仔细看了看,发现二狗和团鱼头都不在,只有张蛮子一个人在船上。三先生马上心里一动,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想到了自己死去的父亲——为了一桌平常的酒菜胀死了父亲;他,还想到了筷子巷的翠花姑娘,想到了灯红酒绿的四美楼……
管他呢,这是上天在成全我,到手的东西还等什么?三先生终于狠了狠心,三十六计走为上!
就在三先生心中翻江倒海之时,张蛮子还在一心揉他的头皮。他揉着揉着,见三先生半天都不开声,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谁知此时,三先生也在看他。两个人的眼光一相撞,三先生突然笑了一下,说:
“张蛮子,头上还痛么,多揉两下。我没想到这么早就把货送来了。蛮子,货到齐了,雾也散了,我们开船回去吧!”
张蛮子见三先生一笑,气也消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奇怪,便问:
“三先生,现在就开船!”
“现在就开船!”
“你买的是什么东西呢?”
“那位四川客商送来的。”
“他晚上来啦?”
“他晚上来的。
“哟,二狗和团鱼头还没有回来呀。”
“我在路上碰到了,叫他俩去陪那位四川客商。张蛮子,快抽跳板开船吧,老板等着这批货,迟了我们可担当不起。”
张蛮子再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他马上抽掉跳板,动手咯咯咯地绞起了那只八十斤重的大铁锚,然后麻利地撑篱、扯篷、摆舵,飞绳走索,摆橹撑篱,一转眼功夫,万盛烟行的这条八十担的快船,就出了吴城码头,过了鄱湖口,上了去昌江的水路。
晨雾散尽,太阳出来了,悠悠的南风从后面相送,张蛮子把帆篷扯得高高的。
三先生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他依然是蓝长衫,缎子马甲,长长的辫子,两手在背后交叉地握着,挺胸收腹地站在船头,活脱脱的一副老板的派头。
三先生胖胖的脸上,此时正挂着一丝张蛮子看不见的笑。他在暗暗地想: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朝奉了。”
就这样,三先生在慌乱之中,载去了十二口皮箱的金银财宝,也载去了后半生的祸患根源。
10、示众
今天,潘遇求一反常态,竟在床上久久地不肯起来。院子里樟树上的那喜鹊窝里,已是吱吱喳喳的叫声一片。潘遇求躺在床上,透过破旧的雕花窗棂,看到一只花尾巴喜鹊,正站在高高的枝头上,朝着自己的房顶唧唧地叫个不停,长长的尾巴一翘一翘的。
潘遇求把手伸出被窝,掐了几下,他在给自己算卦。掐着掐着,他不禁苦笑了一下。他似乎是对喜鹊说:“叫什么叫,你再叫也叫不出喜事来。”
此时,他又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来。自从出道之后,潘遇求认为,昨天晚上算是他第一次败走麦城。白白地费了那么多的喉舌,却没有说动三先生的心,想不到自己竟败在一个后生的手下,实在是有点划不来。
但仔细一想,也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如果是听自己一番挑唆就动了凡心男子,毕竟不是真丈夫,反让自己看轻了。尽管自己的女儿有几分姿色,但三先生却有柳下惠之志,居然能坐怀不乱,这实在是难得。看来自己还是没有看走眼,只有这样的男子将来才能成大气候。
想到这里,潘遇求在自劝自解之后,不但去了心中的块垒,而且多了一份对三先生的敬重。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有朝一日,我定要你入我彀中。
正当潘遇求在床上辗转反侧之时,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潘半仙,潘半仙,快开门,快开门啊!”
“谁呀?”
潘遇求一听这不寻常的声音,不觉吃了一惊。
“我,码头上徽帮的。”
“啊,来了来了,”潘遇求听说是徽帮的,就急忙披件衣服,趿上双拖鞋开门去了。
他把门刚一打开,还没有看清是谁,那人就“扑通”一声,双脚跪在他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说:“救命啊,潘先生,我的大哥胡子挑和他爹孟老板都被吴城衙门抓起来了,那些当兵的正在烧我们的房子哩,潘先生,快救命呀!”
这时潘遇求才看清了,来的这人就是胡子挑的把兄弟老三猛子,昨天圆梦时说自己挨了一顿扁担的就是他。平时潘遇求也只知道他叫老三,却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一见老三这个样子,潘遇求当然知道事情很严重,他连忙说:“啊,那是为何?老三,你起来,起来慢慢说。”
潘遇求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个老三扶到凳子上。慢慢地,他终于听出了一些眉目。
原来胡子挑清早和几位兄弟送货回来之后,歇了一会儿正要去码头卸货,突然,还是码头上那位管事的,又带着两个亲兵找上门来。那两个亲兵一进门二话没说,就取下肩上的枪来,用枪托朝在场的几位兄弟一阵乱打。并且把屋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孟老板一见,不知又是怎么得罪了这两位凶神,正要上前来问个明白,却被他们用枪托撞了个仰八叉,门牙也撞落了两颗,满嘴是血。
这时,那位管事的才说:“胡子挑,我来问你,你刚才把督军大人的十二口皮箱送到哪里去了?”
胡子挑被他这一问,倒真的给问懵了。他说:
“我是搬到万乘的船上去了,这两位老总在码头亲眼看到的。”
“看到个屁!妈拉个巴子,我们哪里知道是不是万乘的船!”
一个亲兵说着,又是一枪托过来,向胡子挑砸去。胡子挑一转身,回手抓住了枪杆说:“我问了那个船老大,他说是万乘的船。”
“还要犟嘴!”那位管事又说,“刚才万乘船帮打发人来问,说昨天定好了的船,怎么还不见送货去。督军大人一听,立即把我找了去,他还以为是万乘船帮想赖账。你们等着,衙门已经出动了人,把万乘船帮所有的船都集中起来检查。如果他们所有的船里都没有搜查到这十二口皮箱,那你们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那位管事的话刚说完,门外又是一阵喧闹,闯来一二十个兵丁,大都是吴城衙门的。其中一个头目对管事的说:“万乘船帮所有的船都查过了,都没见到那批货。督军大人叫我们把这里的老板和送货的都带去,叫他们到船上去认人,看是谁收了这批货。如果找不出这批货,督军大人说,他就要亲手把吴城衙门给烧了。”
孟老大一听,知道事有蹊跷。胡子挑是走不脱身,就悄悄地对老三说,快去找潘先生,请他卜一卦,看看这批货有没有着落。
在一片混乱之中,老三从后门溜了出来,他跑进码头的小巷时回头一看,只见那些兵丁正在又砸又抢,并在点火烧他们的木板屋,整个徽帮地盘被闹得鸡犬不宁。
潘遇求听老三这么一说,他就预感到徽帮已经完蛋了。他问老三说:
“是你和胡子挑一起去送货的么?”
老三点了点头。
“送的是什么货?”
“十二口皮箱。”
“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只晓得非常重,肯定不是黄金也是白银,不然,那位督军不那么急。”
“你们问清了是万乘的船么?”
老三点了点头。
“那收货的看清楚了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得很清楚,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样子长得极凶,当时骂骂咧咧的,说是我们吵醒了他。”
潘遇求听了这里,长长的“唔”了一声,又问:“你见过这个人么?在吴城或其他地方?”
老三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说:“在吴城没见过这个人,没见过。”
潘遇求不作声,他又微微地闭上眼睛,用手指掐了几下,才对三老说:
“老三,回去吧,我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们,这是天数。看来你们徽帮终有此一劫,你还是回去吧。”
老三一听,眼泪都出来了,又苦苦地哀求说:“潘先生,看在你和孟老板的情份上,就不能想点办法么?求求你了,潘先生。”
“老三,我刚才说了,这是天数。再说我这个半神仙是怎么来的,你们兄弟难道还不清楚么。还是回去快到衙门去看看吧,也许那位督军大人会发善心,放你们一马也不一定。”
老三离开了筷子巷,一路抹着眼泪。
望着老三远去的背影,潘遇求还站在门口。他又望了望院子里的那棵百年古樟,发现那只喜鹊还站在枝头,无声地望着自己。
潘遇求轻轻地关上门,他今天不再去十字街头摆卦摊了。此时,他脑子里又浮现出昨天街头的那场游戏来。满脸的横肉,一副凶相,还有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他还想到了两个读音差不多的字——“万乘”和“万盛”。
他不由得像平日吟诵唐诗宋词一样,把“万乘”和“万盛”两个字在嘴里轻轻地念了几遍,念着念着,他仿佛看到了十二口大皮箱打开了,露出了黄灿灿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雪花纹银……
潘遇求闭上眼睛,不由得一声长叹:
“孟老板啊,兄弟,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要怪我,这实在是天数……天数啊……”
无论吴城衙门如何卖力,调动了所有的捕快、侦探和兵丁,封锁了吴城码头和所有的水上通道,挨家挨户地搜,一条船一条船地翻,几乎拆了船板,就是差一点儿没有把吴城港的水给弄干,把底下的泥巴翻出来寻,还是没有半点结果。分头向赣江、昌江、修河和鄱阳湖出口四个方向派出去的兵船,到中午也都空手而归,同样没有找到一条可疑的船。
这一下可把那位督军大人气得暴跳如雷,这可是他几十年搜刮的民脂民膏,少说也可以买半座吴城,如今却不翼而飞了,怎么叫他不发火,不伤心呢?用他的话来说,就把那几个他妈的穷挑夫杀一万次,也不解他心中之恨。他口口声声地说,如果吴城衙门破不了这个案,他就要把衙门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饭桶杀得一干二净,要带兵烧他妈的半个吴城。
说归说,骂归骂,但他的十二箱金银财宝却再也回不来了,只是把整个吴城街闹得鸡犬不宁罢了。
折腾了七八天之后,最后的节目出场了,那就是杀人!根据吴城衙门的法律和挑行的帮规,判了孟老板一个奇耻大辱的罪名“匿赃”,然后将他的人头砍了下来,挂在那根高高的旗杆上示众去了。还勒令吴城徽帮所有的挑夫和诸亲六眷,一夜之间全都滚出吴城,半个也不留。
对于这个结果,那位督军大人当然不服,他要将徽帮所有的挑夫都斩尽杀绝,至少要将胡子挑和他的几位弟兄杀掉。正当吴城衙门在犹豫未决之时,吴城的挑夫们愤怒了。挑行中成千上万的挑夫们走下了跳板,离开了码头,手拿竹杠扁担,将吴城衙门团团围住了。各个帮派的头目都一个个头顶香炉,跪在吴城衙门前,要求衙门放人。如果吴城衙门真的要将胡子挑和他的几位弟兄全部杀掉,他们就要用这香炉中的香火焚烧吴城衙门。
为什么?吴城衙门不能破坏挑行的规矩。
一时间,整个吴城码头瘫痪了。偌大的港口像死了一样,货物都堆在码头上和仓库里,也没有船进出港口了。吴城衙门害怕了,他们宁可得罪这位督军大人,也不敢得罪吴城挑行。不然的话,这种局面再僵持下去,不仅是没有船只进出港口,恐怕连吴城再街上的店铺也要关门了。
吴城的挑夫们为什么会愤怒、会聚众请愿呢?很简单——捉贼捉赃——吴城衙门并没有从孟老板家中搜到这十二口皮箱。自古无赃不定罪啊。
督军大人也害怕了,他只有自认倒霉,忿忿不平地回省城了。
胡子挑和他所有的兄弟们终于放出来了,回家收拾铺盖准备走路。只是他的父亲孟老板的头颅却挂上码头的旗杆。在孟老板被冤杀的当天夜里,潘遇求走出了筷子巷,他又抱着一大包香纸爆竹,在旗杆下烧了。他点了三柱香,跪在地下,朝孟老板的头颅磕了九个响头,然后把香插在旗杆下的沙堆上。他看到码头上和沙堆上,到处都是爆竹屑,到处都有纸钱灰在风中纷纷扬扬。潘遇求知道,这都是挑行的挑夫们干的。因为他们都知道,孟老板是含冤而死的。
潘遇求也知道孟老板是冤枉的,更知道这十二口皮箱是谁拿去了。他本来完全可以救他,但是他没有去救他,他想要救自己的女儿。他要得到那位将来能富甲一方的三先生。他在叩头时,还是喃喃地含着那几句话:
“孟老板,兄弟,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要怪我啊……”
回到筷子巷之后,潘遇求躺在床上,却有一个问题又让这位“半神仙”百思不解——带走了十二口皮箱的三先生,那天是如何躲过了那场大搜查,大追捕,躲过了那场天罗地网呢?
我潘遇求真算是遇上了高人!
自信能“算断命根”的潘半仙这时也自叹弗如。他想,这件事要是搁到自己头上,恐怕早就让吴城衙门人赃俱获了。他真不知道三先生是怎么躲过那一劫的,难道真的是他命大福大有鬼神相助?他更不知道如今三先生又在哪里。
但是,潘半仙毕竟是潘半仙,他对自己说,不要急,不管三先生他如今藏身何处,但还会来吴城的。他一定会来的,不过不是今年,而是明年或者是更远的日子。总之,三先生是一定会再来吴城的。
两天之后,潘遇求还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他的女儿,而他自己对这种想法却深信不疑,真不知道他的根据是什么。他说:“小翠,你信不信?”那位翠花姑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爹,一脸非常复杂的表情。
第二天一清早,歇了几天生意的潘遇求又提着那方白竹布招牌,上街摆卦摊去了。
吴城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往日的热闹和往日的繁华。在江南四月的风风雨雨中,旗杆上孟老板的那颗人头,在开始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