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河答应了一声“是”就离开了团部。
回到缉私队后,刘大河一夜未眠。他头枕着马当口的千古江流,倾听着那不息的涛声。他梦见了朱元璋和陈友谅大战鄱阳湖十八年的艨艟战舰,梦见了太平军和清军浴血鏖战的千军万马;也梦见了老爷庙前那水面天心的湖面上,“九月九”的那场狂风巨浪,梦见了来这马当之前的那个月高风高之夜,黑虎山上的那场熊熊大火……刘大河似乎还想到远在老家刘家渡的张蛮子和那个刘十二……
刘大河含着泪水,在黑暗中回忆着那一幕幕惨痛的往事,在悔恨自己的种种罪恶。后来,他又想到了来这马当后的日子。他觉得这里不是抗日的地方,也不是自己呆的地方。抗日抗日,你们是抗日的人吗?你们这些人有抗日的样子吗?自己没本事,打不过日本鬼子,就拿老百姓不当人,就拿老百姓的东西不当东西。你们不是说红船是鄱阳湖上的船王吗?现在你们又要拿她做样子,拿她出气——你们难道就不知道,这可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家当啊!
好吧,就让你们看看谁是孬种谁是好汉!从明天开始,我刘大河要回鄱阳湖上去,要堂堂正正的再做一回人……
第二天一清早,经历了几百年风浪、几百年沧桑的红船,终于轰轰烈烈地来到了马当。离马当还有几里路时,人们就能远远的看到那片高挂的红帆。这红帆就像一面巨大的战旗,飘拂得人心激荡。
马当山上的炮台前,身为马(当)湖(口)区要塞司令长官的国民党16军军长李韫衍和一班将领参谋,一个个都是戒装佩剑,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翘首以待。313团团长领着由三百条汉子组成的侍卫连也是一个个头戴钢盔,荷枪实弹地站在炮台前。炮台后面是一堵残存的古城墙。这时,古城墙上已架起了三门大炮,乌黑的炮管伸出了半截,黑洞洞的炮口已指向了马当口。只等刘大河他们把红船一接到马当,这三门大炮就同时排放,把红船炸碎,然后让它那红色的碎片,顺水飘流到不远的“船墙”上。
这时,远远的湖面上,那艘红船正高昂着船头,徐徐地朝马当驶来。船上那几十个驾红船的水手,都是一个个都身穿红马甲,头裹英雄巾,在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拼命地划着桨。高会长和同仁堂的董事们,也一个个神情肃然的站在船头。马当山前的湖边和山坡上成了人山人海,到外是人头攒动。附近的老百姓听说红船要来,都准备了香红爆竹和各种祭品,在等待着红船的到来,并隆重地为自己心目中的保护神送行。
红船离马当口还有两里路的时候,站在炮台前的李军长就一声令下,宣布欢迎仪式开始。随着他手中的驳壳枪一响,山上湖边顿时锣鼓喧天,边炮齐鸣。侍卫连的三百条汉子,也把手中的枪一齐指向空中。三百条汉子手中的三百条汉阳造同时对天排放,真是惊天动地,打得山回水应,惊涛翻腾。幸好这一天日本人的飞机没有出动,不然的话,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后果。
此时,站在湖边待命的刘大河和缉私队的弟兄们也闻声而动。他们立即扛着彩旗和一卷黄布,跳上了两条披红挂彩的划子船向红船划去。刘大河知道,湖边山上那成千上万双眼睛,此时正盯着自己和弟兄们。他的心里又害怕,又有些激动。他几乎有些胆怯,不敢把这种场面给搅黄了。
但是,刘大河又不甘心。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两条划子劈破斩浪,来到了红船跟前。刘大河立即带着兄弟们跃上了红船,把带去的彩旗插在船上,同时把手中的那卷黄布展开。两个弟兄顺着桅杆唰唰地爬了上去,把这卷黄布挂在桅杆上。黄布展开了,从桅杆尖一直垂下来。上面是八个红通通的大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八个大字就像一团团红色的火苗,随着这条飘拂的黄布在风中飞舞,飘拂得人心沸腾。
这一切都是在按照313团那位团参谋长的计划进行的,而且是进行得那样的顺利,那样的有条不紊。
但是,下面的场面却是刘大河出人意料的即兴发挥 当刘大河和弟兄们做完这一切后,高会长和董事们都缓缓地走到了划子上。他们站在那划子船上,在欣赏着这条变得陌生的红船。看着这条马上就要为国捎躯的红船,就像看着一位即将跃马出征奔赴疆场的勇士一样。他们的心情是那样的沉重,他们的眼中似乎有点点泪光。
挂好了那条写着八个红字的黄布幡之后,刘大河立即走向红船后艄,准备去接那根舵杆。就在这时,刘大河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突然,他发现那位紧操舵杆的舵手竟然有些面熟。而那位舵手居然也认出了他,并且大叫一声:
“刘大河!是你!”
他紧紧抓住舵杆不放。
随着这一声大喊,刘大河终于认出来了,这位舵手就是同张蛮子一同离开黑虎山的那位驾红船的。刘大河知道,这时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他就一把夺过舵杆一边高声喊:“兄弟们,动手!”
其他的几十个弟兄也都各就各位,把那红船上原来的那些水手都一个个地推入水中。红船上顿时一片混乱。刘大河和他的弟兄们很就控制了红船,把它抢到了自己的手中。他立即用力地扳动舵杆,其他弟兄也开始摇动桨橹,绷紧了帆索。红船又迅速地启动了。
这时,刘大河也像他的亲兄弟刘大海那一次在水面天心一样,用力扳动手中这碗口一般粗壮的檀树木舵杆,并且也用尽力气,把身子都压了过去。所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跌入无情的风浪之中,而是在前面弟兄们的配合下,让红船开始调转船头,然后又朝鄱阳湖中间驶去而不是驶向马当口。
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又结束得这么突然,突然得几乎让身经百姓的李军长和他的将士们都一时反应不过来。反应不过来的还有湖边和山下的那些老百姓,他们先是一楞,紧接着似乎明白了什么,都在惊呼起来。
在这片惊呼声中,这条身负重任的红船终于顺利地调转了船头,乘风而去了,驶向了浩翰的鄱阳湖。等到湖面上只能看见一个红点点时,李军长手中的驳壳枪又响了。
——这是开炮的信号。
枪响了,炮也响了,三门大炮一阵排放。一发发的炮弹呼啸地落进了马当口,炸起了丈多高的水柱。有两发炮弹竟阴差阳错地落在“船墙”上,顿时,炸得木渣木屑腾空而起,四处飞溅,最后又极不情愿地落到水面上。这些是被桐油浸透过的木渣木屑在水中荡来荡去,最后被推到马当矾下,被推到这座军事重镇的湖滩上,被怒吼的江流推进了东洋大海。
红船消失了,消失在水天苍茫的鄱阳湖上。
从此,那根碗口粗的檀树木舵杆终于操纵在刘大河的手中,直到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几年以后,刘大河离开了人世——带着他的罪孽,也带着他的悲壮。
关于刘大河离开人世前的那段经历,又是一个在鄱阳湖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传奇——因为,那是属于他的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