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遭劫
刘大河放的一把大火,并没有让败落的长春客栈最后覆灭。吴城这家鼎盛一时的长春客栈最后是覆灭于战火之中——这场战火,不仅覆灭了长春客栈,也毁灭了整个吴城。
这场战火的纵火犯,就是穷凶极恶的日本军国主义者。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以后,日本侵略军就长驱直入,罪恶的铁蹄开始踏上我国江南大地。全面侵华战争由此拉开了战幕。
同年8月13日,上海闸北燃起战火;
同年8月15日,日军飞机第一次轰炸国民党政府的首都南京。国民党政府开始溃逃,撤向大西南。整个江南大地从此哀鸿遍野,烽火连天。
吴城,这座古老的江南名埠,从此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1937年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及周边城镇和乡村之后,吴城更是风声鹤泪,草木皆兵。据有关史料记载,就是到了抗战前夕,吴城人口还有四万之众,商业贸易也还没有完全瘫痪。但是,到了南京沦陷之后,保卫大武汉的大会战之前,吴城的许多商号、钱庄、客栈、旅馆才开始纷纷倒闭关门。那些商家和老板们,此时一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带着金银细软,仓皇出逃。一夜之间,他们就像鄱阳湖退潮的湖水一样,涌出了吴城,举家迁往偏远的农村;有的甚至流亡异地他乡。这座曾经繁华了几百年的江南大都市,几乎是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到1938年6月26日,日军攻陷了长江中下游的军事重镇马当要塞之后,便沿江而上,将战火向鄱阳湖地区蔓延。
7月2日,在日军第1军司令长官冈村宁次的指挥下,日军波田支队开始猛攻鄱阳湖出口处的湖口要塞。仅两天时间,以千古名山石钟山为依托的湖口要塞就落入敌手。从此,鄱阳湖便成了一片火海,日军的矛头直指吴城。
次年3月下旬,日军沿鄱阳湖一路烧杀而上,进犯吴城。日军的军舰封锁了吴城通往鄱阳湖的三江交汇口,然后用飞机、大炮对吴城进行狂轰滥炸。成片的房屋和建筑物在炮火声中燃烧、坍塌;熊熊的大火,接连烧了几天几夜都没有熄灭。多少楼台亭阁,多少的舞榭歌台,都在这罪恶的大火之中化为灰烬,成为一片瓦砾之场。雕梁画栋也罢,秦砖汉瓦也罢,在现代军事文明面前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古人云“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但千古风流的吴城,却是在这场战争中毁于一旦。日军的铁蹄终于踏进了吴城,走在弹痕累累、满目疮痍的麻石街上。那些还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吴城人,又成了军国主义者东洋刀下的羔羊。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陈尸街巷湖面无人收殓……到抗日战争结束时,这座“差参十万人家”的江南大都市仅剩两千余人。
吴城,这座千年古城,终于结束她的历史,成为人们记忆中的故事。而作为吴城当年最富有的商号之一的长春客栈,也在这场战争中成为昨天的故事,它最后的主人三师母终于走向了她的灭顶之为 当吴城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前夕,三师母便开始了退隐的准备。她把仅存的几家店铺、商号和客栈都变卖了,然后带着女儿刘素娇和几个家人,乘座两条大船去刘家渡老家过日子。她打算在刘家河的那座偏僻的小村庄里,度过她一生当中最后的岁月。
三师母和刘素娇在吴城过了最后一个端午节,便动身去刘家渡。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五月天气。两条大船缓缓地离开吴城码头,顺流而下,向昌江口驶去。初夏的小暑南风鼓动着两张高悬的白帆,推动着两艘帆船驶向宽阔的湖面。铁佛寺的塔尖缓缓地隐去,湖边的望夫台缓缓隐去;古老的城墙渐渐远了,苍翠的吴山也渐渐远了……在三师母的眼中,这一切都渐渐地变成了一道平常的风景,最后都无声的消失了。这一切就像四美楼的那一盏盏大红灯笼,就像长春客栈前那副镏金对联,就像昨天的荣华、昨天的忧伤、昨天的岁月一样,都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忆,一种世人喋喋不休的话题……
此时,三师母陪着女儿刘素娇静静地坐在船舱中,深情而又不经意地凝视着匆匆地向船后艄退去的这一切。她的内心似乎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不见一缕波纹。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结束了,难得这样的清静,这样的悠闲。现在总该歇一歇了。三师母现在想得多的,就是“刘家渡”三个字。刘家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去处呢?她对此太陌生了。她只是从她的丈夫三先生的口中,对刘家渡略知一二。知道那里有一条刘家河,有一幢老屋,还有老叔公一家人。平日同三先生那种不经意的交谈的地方,在今天看来,倒成了自己人生最后的归宿。三师母一直在想,那里也许很安静,可以容得下自己一颗疲惫的心。
小姐刘素娇此时也从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母亲三师母的身旁。透过这方小小的船舱窗口,刘素娇就像一头刚刚走出丛林的小鹿一样,怯生生地打量着这眼前的江南景色。鄱阳湖一望无垠,水天相连,在初夏的阳光下波光鳞鳞。宽阔的湖面上白帆点点,一条条的帆船在风中远行。头上是蓝色的天,有白云在飘,有水鸟在飞。岸边绿草似茵,苇荡葳蕤,野花点缀其间。远处绿柳深处,掩映着农家院落,有缭绕的炊烟和相闻的鸡犬之声。看到这眼前的一切,刘素娇不禁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古人的那些优美的诗句和那些锦绣文章。她当然不知道父亲的老家刘家渡在什么地方。但是,她却知道,刘家渡一定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王维诗中的辋川乡居。一定是这样的美,这样的充满诗意画意,不是么,你听 可怜幽草涧底生,
上有黄鹦深树鸣,
春潮带雨唤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她想,刘家渡也一定会有一条无人自横的渡船。不然的话,为什么要叫做刘家渡呢?
刘素娇真的没有想到,这样的日子竟然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她还记得从吴城动身的前夕,黄师爷那种种的忧虑。当时黄师爷就说,要不是南京方面的风声太紧,他实在不放心他们母女二人就这么离开吴城,匆匆远行。他当时就对母亲说,应该打发个人到红船局去把哥哥刘大海叫来,一同回刘家渡去。
当时,母亲也有这个意思,果然打发了两个家人赶往红船局。后来,外面的风声也的确是一阵紧似一阵。街上人都在说,日本鬼子攻进南京城后,杀人放火强奸女人抢东西,直是无恶不作,不知残害了多少人。南京的男人遭殃,女人更遭殃。那些日本兵甚至连六十岁的老太婆都不放过。这样,母亲等不得那两个家人回来,就请黄师爷派了几个镖手护送自己匆匆上路了。
此时,坐在船舱里的刘素娇正在看着船头上那几个镖手。见他们一个个剑拨弩张的样子,心中不禁觉得母亲和黄师爷真是太多虑了。她见母亲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船离吴城越来越远了,水面也越来越阔。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就可以到昌江口了。这时放眼望去,除了茫茫的湖水,就是悠悠的长天,远山、田畴、村落都看不见了。刘素娇看着看着,也觉得有些乏味,便伏在母亲的膝盖上,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聆听舱外啪啪的波涛声。
三师母此时也有些倦意,便靠在那里,用手抚着女儿的秀发,一下一下地轻拂着。自从女儿长大之后,她们母女之间,很少有这种亲昵的动作。她觉得这些年来,家境忧患,对女儿关心得实在太少了。想到将来在刘家渡,在那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一定要好好的补偿。不然的话,真是太愧对于女儿了。
三师母想着想着,也不由得把头低下来,把自己的面颊轻轻的靠在女儿的头发上。船在波涛中平稳地前行,并且在有节奏地颤动着,一摇一晃的,几乎快要把这对母女送入梦乡……
突然,“唆”的一声,飞来一支响箭,射断了桅杆顶上的绳索,那张高悬的船帆就“哗啦”一声掉了下来。船身为之一侧,几乎要翻转过去。三师母和刘素娇都被这突然的倾斜惊醒了,一船的人都在惊恐之中。紧接着,又是一支响箭射来,前面船上的那张船帆也掉了下来。两条船上的水手和镖手们都紧张起来了,都知道碰上了麻烦。镖手们都把刀枪拿在手上,作好了厮杀的准备。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聚拢了七八条小船,将三师母的两条大船团围住。只见领头的船上站着一条汉子,随着他手中的那面红旗一展,顿时就“唆唆唆”地几声巨响,几十条点着了火的箭镞就像雨后的蜻蜓一样的飞了过来。这些火箭一落到这两条大木船上,就呼啦一下燃烧起来了。一排火箭过后,又是一排火箭飞来。两条船上装载的都是竹木制的箱箱箧箧,还有那些浸透了桐油的篷折和船板,那些绳索和帆篷,都是见火就着的。所以,不一会儿功夫,这两条船就呼啦啦地烧起来了,顿时成了一片火海。船上除了铁锚之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烧着了。
那些小船一见大船起火了,就边聚边扰,慢慢地靠过来。每条船上都站着十几个人,在一边放箭,一边呐喊:
“三师母,你活到头了!”
“翠花姑娘,臭婊子,快拿命来!”
“刘素娇小姐,我们的大王等着你啊!”
…………
在这宽阔的湖面上,无遮无拦的。于是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眨眼功夫,两条大船就烧得呼呼啦啦、噼哩啪啦地响。船上的那些镖手和船夫身上也着火了。他们纵有回天之力,此时也没有办法了。在万般无奈之下,便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跳进水中,各自逃命去了。
三师母和刘素娇一见,知道今天是在劫难逃。母女二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也滚进了滔滔的湖水之中,在波涛中一沉一浮的,作最后的挣扎。
这时,那几条小船便像箭一样的冲了过来,在这些落水的人群里乱砍乱杀。他们抢东西的抢东西,杀人的杀人,大呼小叫的不亦乐乎。湖水顿时变成了一片绯红,漂浮着许多无头的尸体。
一条小船冲到了三师母眼前。这一对抱在一起的母女眼看就要沉没了。这时,只见船头上跳下来一条年轻的汉子,“扑通”一声就来到她们面前。他一手举着明晃晃的鬼头刀,一手揪住三师母的头发用力一拽,就把三师母拉了过来。刘素娇双手一松,还没来得及大叫一声,就只见这条汉子手中的鬼头刀一扬,把母亲一刀斩成了两断。周围的湖水一片通红,三师母的两截尸体就在血红的湖水中上下沉浮。刘素娇一时昏厥过去了,在不省人事当中,被这条汉子用一只手托了起来,就像拎一只落汤小鸡一样,顺手把她摔到小船上去了。
船上的人一片欢呼,大叫“压寨夫人来了,压寨夫人来了……”险些把小船都弄翻。
这条年轻的汉子把刀咬在口里,双手扳住船舷,用力一撑,趁势跃了上来。他站在摇晃的小船上,双手叉腰,用一双淫邪的目光,得意地看着船板上这位水淋淋的刘素娇小姐,嘿嘿地笑着。嘴里大声说:
“娘的,总算让老子弄到了手!”
他——就是黑虎山的山大王刘大河——也是三师母的亲儿子、刘素娇的亲弟弟。
45、罪孽
没有火光,没有人声,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没有一点声息。黑暗和寂静构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
刘素娇醒过来了,她不知身在何处。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翻动身子,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听着周围的动静。似乎有风吹过,她觉得身上有点冷,浑身上下凉嗖嗖的。她下意识地用手在胸前摸了一把,手指触到小小的乳尖,还有光滑的胸脯。她的手缓缓地向下滑去,经过小腹、大腿。她的手停住了。她知道自己是一丝不挂,浑身上下赤条条的。她知道意料之中的事已经发生了,一切都发生在她昏厥之中。
这时,她隐隐地感到下身那地方有点痛,还有点粘乎乎的。她极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发现身下湿漉漉的。她把手伸过去摸了一把,手上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她把手缓缓地抬起来,放到鼻子边闻了闻,她闻到了一股带血的腥骚味。
刘素娇依然躺在黑暗之中,把手轻轻的放下,放在身边。这时,她才知道身下都是硬梆梆的木板,自己是躺在凉冰冰的木板上。她依然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硬梆梆的木板上,躺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暗中,只是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冷。
她的大脑开始清醒,在回忆、搜索、整理、排列。但是,所有的记忆都是那么断断续续,连不到一块,形不成一个整体。任她怎样努力,都无法把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起来。她想着想着,头开始昏沉沉的,有些隐隐作痛。她发觉自己在发烧,太阳穴里热呼呼的。她用手摸了摸,真的有点烫手。嘴里又干又苦,嘴巴粘粘的,像有东西封住了似的。她用力把嘴巴张开,用舌头在嘴唇周围舔了舔,然后翕动了几下,巴嗒巴嗒的,有轻微的响声。
风,还在轻轻的吹,像一块柔软的绸布,在光溜溜的身子上一撩一撩地滑过。她真想伸手抓住这块绸布,把自己的光身子裹起来。这样做不是怕冷,而是怕羞。即使是在长春客栈自己那小小的闺房中,也从没有这么放肆过。哪怕是在夏夜沐浴之后,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也舍不得多看自己一眼。她知道自己的胴体很美,几乎每寸肌肤都能让自己想入非非,更会让男人的目光凝滞。她知道女人的身子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只有爱护和保存的权利。有朝一日,应该完完整整地把她交给某一个男人,由他去抚摸、享用或者是蹂躏。女人是没有这种权利的,哪怕是多看一眼都是一种亵读和罪过。她想,这大概就叫做“三从四德”吧。
那么,我把她交给了谁呢?交给了哪一位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