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接任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世道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把多少人推入了灾难的深渊。此时的鄱阳湖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
然而,生活在红船局的刘大海,对鄱阳湖以外的世界却知道得很少。此时,他已接替了他的师傅杨铁汉,成为新一任的红船头。
刘大海能成为新一代红船头,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时,刘大海在红船局已经生活了七八年。这七八年的风吹浪打,已经让他由一位吴城富商的大少爷,变成了一位真正的红船水手。黑黑的皮肤、强壮的筋骨、威猛的身板,叫人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水上高手的派头。在这七八年当中,他不仅练就了一身水上绝招,同时,也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改变了他的性格。要知道,每一次的救生抢险,每一次剿匪缉私,都是生与死相搏。死人见多了,苦难经历多了,性格也自然变得如石似铁,再也没有那种少爷作派了。
刘大海终于变成了一条真正鄱湖汉子。在红船局,他总是同弟兄们一道,在风口浪尖上同生入死。哪里有险情,他就往哪里闯。哪怕是龙王殿,哪怕是一去不复返,他也义无反顾,在所不辞。那时,刘大海不仅成了红船局的顶梁柱,更是红船头杨铁汉的左膀三臂。每逢有疑难之事,杨铁汉总是第一个找他商量。杨铁汉也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近来渐感体力不支。因此,他总希望刘大海能早日接任自己,把红船局支撑下去。这种事业,毕竟是年轻人的事业啊。
谁知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成全了杨铁汉,也成全了刘大海 一天晚上,红船局的弟兄们都睡下了,只有杨铁汉和刘大海等几个人还在红船局的大厅里商量事情。突然,一伙穿黄衣服的兵从外面闯了进来。一个个荷枪实弹,凶神恶煞一般。领头的是一位小小的连长,姓马。平时在湖上,刘大海也和这位马连长打过交道,他知道马连长的军队是在左蠡这沿湖一带,负责都昌、星子和九江、德安几县之间的湖上防务。平时在湖上碰上了,彼此还打个招呼。
可是,这天晚上就不一样了。这位马连长一进门,就用手枪指着红船头杨铁汉说:“你是管事的吧!快给老子派几条船,给我送一批货到马当去!”
“快点,马上就走!”
“不走,老子就崩了你们……”
马连长手下的那些兵,也一个个大喊大叫,把手中的枪栓拉得叽叽咯咯地响。
杨铁汉一听,觉得事情很奇怪,便站起来说:“马连长,红船不是官家的官船,也不是你们的兵船。这是鄱阳湖老百姓的船。我们凭什么给你们送货呢?”
“什么东西!”马连长把桌子一拍,“一个臭驾船的,还敢嘴硬,弟兄们,给我上!”
那些当兵的一听,立即呼啦一声全围了上来,把杨铁汉围在中间。在一旁的刘大海和几个弟兄一听,肺都气炸了。刘大海一边暗示一位弟兄去住的地方报信,一边马上带头走了过去,往马连长眼前一站,拉开一个架式,大喝一声:“慢来!你们要打架么?”
“打的就是你!”马连长话音一落,随手一个巴掌扇了过来。刘大海一见,迅速一亮掌,反手一挡。只听到“哎哟”一声,那位马连长差点儿摔倒在桌子上。
马连长一站稳,又要发作。只见杨铁汉也在桌上一掌,“啪”的一声说:“要用船也要说个明白!你要知道这里是红船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正在这时,红船局的几十号弟兄都赶来了,黑压压的挤了一屋,把马连长和他手下的那些兵全围在那里。这些弟兄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只等杨铁汉一声令下就要劝手。
马连长一见这架式,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对杨铁汉双手一拱说:“杨老板,都是自家人,可不要伤了和气。刚才只怪兄弟们性急,一时没有把话说清楚,请多包涵。”
说着,他又转过脸来,对那些当兵的大声喝道:“都把枪放下。谁叫你们胡来!”
那些当兵的见红船局人多势众,正要找个借口下台。现在见连长开口了,便一个个乖乖地把枪收了起来。
杨铁汉也是一个服软不吃硬的人。他一见马连长先退了,也不再去追究,就大声说:“大海,叫弟兄们都站到门外去,让马连长把话说清楚。”
红船局的弟兄一听,都纷纷散开了。站在那里听红船头的吩咐。
马连长见杨铁汉发话了,便递上一支烟。杨铁汉摆了摆手。马连长就自己点上一支,吸上一口,然后便在身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轻声对杨铁汉说:“杨老板,实话告诉你吧,不是我们要船,是我们的团长要船。”
“你们团长要船?”杨铁汉也坐下来,睁大眼睛望着马连长。他心里在想,这深更半夜的,他们团长要船干什么?他手下不是有船吗?
马连长见杨铁汉脸上起了疑云,知道有些话是不能挑明,就眼珠子一转,对杨铁汉说:“杨老板,我们团长有一批货,要连夜送过长江,送到江北去。因此才要兄弟我来麻烦你了。”
“货?什么货?”
“这就不好说了,我也不清楚。”
“人你自己不是有船吗?”
“船是有,不过……不过团长说,还是请你们出面好些。一是你们的船快,二是你们船保险,既不怕土匪、强盗,也不怕关卡检查。”
“啊——原来是这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铁汉当然明白了。在江湖上这么多年,他岂能不知道那个团长的那批“货”是什么东西。在这样的年头,这样的“货”,不是军火就是鸦片大烟土,要不就是走私禁运物资。要是在路上被查出来了,随便哪一样都是挨枪毙的死罪!
杨铁汉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他对那个马连长说:“老总,你们既然要我们的船,那就请你看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能不能让我明白到底是什么货?要不然,我们真不好上路啊!”
那位马连长一听,也已经明白了这位红船头心里怎么想的。他就对杨铁汉做了一个手势,说:“杨老板,现在你总应该明白了吧。快派船吧,我们的团长等不及了。要是误了他的大事你可担当不起啊!”
杨铁汉一看马连长那手势,就证实了自己的猜疑果然不错。
原来,那位团长真的是弄了一批军火。目前,江北那边战事正紧,他准备赶快运到那里去出手,好发一笔大财。
如今是非找上门来了,现在该怎么办呢?如果是不答应这门差事,惹怒了那个团长,今后的麻烦事就更多了;如果要是答应了,路上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从这里到湖口,过长江再到江北,一二百里水路,又是这样的非常时期,到处都有关关卡卡。万一路上有不测,要是被哪个关卡查出来了,不仅毁了红船局的声誉,弄得不好还难保身家性命……
杨铁汉一时拿不定主意。
“杨老板,你看这事怎么办?就请看在兄弟平日的交情上,也要帮兄弟一把。”马连长又开口了。
杨铁汉说:“马连长,待我同弟兄们商量一下,你先别急。”
马连长一听,知道刚才自己的话出了问题,软话说得太早了些。他开始是准备先来个硬的,吓唬他们一下,给红船局一个下马威,把他们逼到船上再说。后来见此路不通,就来了个软的,想感化他们一下。哪知道这个杨铁汉心眼太多了,办事太认真了,弄得现在自己对他是软硬不进,无计可施了。事已至此,马连长也只好放下架子,对杨铁汉说:“杨老板,你就快点商量吧。我们团长催得急,此事不能等久了。”
杨铁汉说:“我晓得,请马连长耐烦多坐一会儿。”说着,他就离开桌子,把刘大海等人叫到后堂去了。
杨铁汉来到了后堂,就对刘大海和兄弟们说:“刚才你们也都听清楚了,他们团长的那比货,一定不是什么好货。你们也都知道了,江北最近天天在打仗,他们团长肯定是弄了一批枪炮子弹,想去发一笔财。如今是麻烦找上门来了,想躲也躲不开,大家看怎么办?”
杨铁汉的话,刘大海等人当然听得一清二楚。大家都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事不能来做,这里到江北一路都是关卡。马当那边战事正紧。万一查出来了,红船局落得个走私军火的罪名,多少年来的声誉就完了。
不过也有人的说,马连长他们的防区就在水面天心这一带。我们同他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经常要打交道。如果不给面子,今后的麻烦就更多。
大家想的和杨铁汉想的都一样,也都一时拿不定主意。商量来商量去,最后都说,这事还得由杨老板拍板。
杨铁汉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份量。他知道今天这一关躲是躲不过去的。马连长就在前屋等着,如果不答应,今天晚上就过不去,更不说以后的麻烦。思来想去,他终于决定了。
杨铁汉说:“各位兄弟,现在不要再议了,我把大家请来商量,也就是要表明我的心迹。这批货,我们还是要送的……”
“为什么?”刘大海第一个禁不住叫了起来。
“为什么?刚才大家都说得很清楚,也不用我多说。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批货,由我带几个弟兄去送,就带一条船去。大家放心,我是红船局的第二十八代红船头,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决不能让红船局的声誉毁在我的手上。我走了以后,这里的事就交给刘大海了。如果我能活着回来,那就是万幸中的万幸。如果万一回不来,从今以后,刘大海就是这里的红船头,今后凡事都得听他的。”
“师傅,既然这样,就让我去吧!”刘大海一听杨铁汉这么说,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了顾全红船局的声誉,他这回去送货,肯定是不想回来的。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恩重如山的师傅和义父去送死。
杨铁汉说:“刘大海,你不用多说了,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更改的。你还年轻,很多事还不明白,红船局的事就拜托你了。如果我没有看错人的话,我相信你今后会怎么做。大家还有什么话要说?”
所有的兄弟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齐刷刷地望着杨铁汉。大家都知道,事已至此,再争论下去也没有用了。最后,大家都不由得点了点头,说:“一定听从师傅的安排。”
“愿师傅此去一路保重,千万要平安回来……”
杨铁汉尽管是条铁汉,但此时,他的眼里还是滚动着泪花。他对大家说:“大家一定要记住我的话。特别是要记住,我们的红船,是这鄱阳湖上的老百姓的救命船。今后不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大家都要齐心协力。一定不能毁了红船局,毁了红船!好吧,我走啦!”
到门口时,杨铁汉又拉着刘大海的手说:“大海,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啊!”
刘大海含着泪点了点头。
杨铁汉又说:“明天,你记得把这件事告诉高会长。今天太晚了,就不要去惊动他,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杨铁汉说完了,就大步来到大厅,对等在那里的马连长说:“马连长,让你久等了。走吧!我和你同去。”
“你去?”马连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
杨铁汉随即点了五位弟兄,带头向门外走去。
马连长立即带着那些兵跟了出来,他问杨铁汉:“去几条船?”
“一条。”杨铁汉毫不犹豫地说。
“一条?一条怎么行呢!”
“不行也没有办法。红船是救命的,不是……你要是嫌少了,我就……”
“行啦行啦,一条就一条。”马连长连忙打断杨铁汉的话,和他一起走出了红船局。他知道再不走,恐怕连一条船也弄不到了。
刘大海带着红船局的弟兄们来到大门口,一直跟着杨铁汉和那几个兄弟向湖边走去。已是半夜时分,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鄱阳湖就在不远的前面喧闹着,在天幕下泛出一片白花花的波光。他们站在湖边的高坡上,目送着杨铁汉他们解开一条红船,扬帆远去。
刘大海的泪水流了出来……
杨铁汉从此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了。
第三天传来消息说,杨铁汉的那条红船,在快到马当口时候就爆炸了。船上没有一人生还。死了的人当中还有同去的马连长和他手下的那些兵。有的说是被关卡上的哨兵发现了,开始引爆了船上的炸药;也有的说是船上先起火,那火是杨铁汉自己放的……
那条红船到底是怎么爆炸的,也许只有刘大海和红船局的弟兄们清楚。他们都相信那火是杨老板自己放的。杨铁汉是杨家将的后代,他会那么做的。他要保全红船局的名节。
红船出事后,同仁堂董事会为杨铁汉和那五位弟兄们立了灵牌,在湖边的高坡上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祭祀。董事会的人都来了,高会长亲自主祭,诵读了一篇长长的祭文,昭示杨铁汉等人的功德。附近四乡八村的老百姓也来了。灵牌前,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黑压压地跪满了一湖滩。空中飞扬着爆竹的硝烟。地下满是纸钱和爆竹屑。湖面上飘浮着数不尽的纸人、纸马、纸船。锣鼓悲鸣,哭声一片,神铳一声接一声的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