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面,不由得让三先生想到当年饶州万盛烟行的八月十五中秋节,让他想到了死去的父亲;这种场面,还让他想到了后来在老家刘家渡的日子……往事如昨,不堪回首,这几十年的光景就如春梦一场。三先生似乎成了一个大彻大悟的哲人一样,他已从梦中醒来。
想到动情之处,三先生不禁索性敞开襟怀,和杨铁汉及众位红船弟兄畅饮开来。人生难得几回醉,人生难得几回诚。三先生从识事开始,几乎是在商场中度过,何况他后来又是做了那样的一种商人。自古道,“无商不奸”,而三先生则是奸中之奸。一生当中,除了能和妻子三师母说几句真话之外,在世人面前,他几乎是从未吐过一句真言。如今,面对这帮真诚的热血汉子,三先生也想真诚一回。因此,这顿饭让他吃得格外高兴。
喝到高兴之时,三先生便和杨铁汉聊开了。话题当在是离不开水面天心的那次遇险,离不开那三块大洋,离不开这条红船。他便问杨铁汉,这船为什么要叫做红船?又为什么要漆得遍体彤红,而且连船帆也是红布做的……
杨铁汉这时也有了情致,便将红船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从朱元璋和陈友谅的鄱湖大战,说到水面天心;从定江王庙,说到南康府造红船;从红船局说到历来的红船头、红船水手……前前后后几百年的旧事,一个个鲜活的红船英豪,让三先生听得瞪目结大,也让刘大海耳目一新。这时刘大海才明白,自己从今天开始,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人生之路。
杨铁汉说到得意之处,又不由得端起酒碗,挽起袖子,和三先生很豪爽地碰了一下,干了。然后用手背在嘴上揩了一把,又接着说:
“兄弟们,静一下,请听我多说两句。我要说的是,打从明朝到现在,为什么几百年过去了,如今朝廷没有了,皇帝也不在了,但我们这条鄱阳湖的红船还在呢?就是因为这九百里鄱阳湖上,少不了我们这条船哪!兄弟们,大家说对不对?”
“对!”
“头说得有道理!”
红船局的众弟兄异口同声地喝起彩来。
杨铁汉见大家这么高兴,又兴致勃勃地对大家说说:“兄弟们,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今天入局的刘大海。大家欢迎,为刘大海的到来干一杯!”
大厅里又是一片欢呼声。
杨铁汉又倒满一碗酒,高高举起,对刘大海说:“刘大海,我敬你一碗。今天你既然来了,入我船局,我杨某人从内心高兴全是我要告诉你,驾红船可是一件基差事。不仅要担风险,还要心术正派。虽说皇帝没有了,朝廷没有了,但江山还在,鄱阳湖还在,鄱阳湖的百姓还在,高天厚土还在。我闪要上对得起历代皇帝,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番阳湖的黎民百姓。”
这番如誓言般的话,真是掷地有声,让三先生和刘大海不由得连连点头。
杨铁汉又说:“大海,我今天把丑话说在前头,驾红船,就要舍得吃苦,甚至不惜自己的身家性命。一代一代的红船水手,都是艺高胆大的水上高手,浪里英豪。明天,我可以把那本《功德谱》拿给你看看,你可要细细地读一读。刘老板,你说,这些人图的什么?他们一不图高官,二不图厚禄,只是图个百姓平安,鄱湖平静,图一个自己的好名声罢了,你说是不是?来,把这碗酒同我干了。希望你永远都能记住我的话。”
三先生这时也站了起来,举着满满的一碗酒说:“慢点干。杨师傅,你的话真是金玉良言。大海能遇上你这样的师傅,真是他的福份。这碗酒,我陪大海一同敬你,我们干了吧。”
杨铁汉点了点头说:“多谢了。干吧!”
三个人一饮而尽。大厅里又是一片掌声和欢呼声。
一席酒,吃了近两个时辰,大家还兴犹未尽。大厅里依然是灯为辉煌,人怕鼎沸。这种当地的散装烧酒和杨铁汉的一番铿锵的话言,点燃了这些红船汉子心中的激情,把他们一个个烧得热血沸腾。三先生更是从心底里佩服这位英武不凡的汉子。他想,怪不得人人都称他为红船王啊!
对于以前那些过去了的红船头,三先生当然无缘谋面。因此,对面前的这位红船王,三先生很想知道个究竟。他便趁着几分酒兴对杨铁汉说:“敢问杨英雄家住何方?是何时来此地干这番英雄事业的?”
“问起这些嘛,我且不妨告知一二。”杨铁汉也不推阻,便自豪地自报家门。他说,“我本湖广人氏,祖籍山西雁门,是当时北宋年间雁门关总兵金刀老令公杨继业之后。”
三先生一听,不由得肃然起敬:“啊,了不得!原来是杨家将的后代。”
“至于我祖上的一番事业,我想刘老板你也略知一二。大宋江山是赵家天子杨家将。金沙滩,双龙会,辕门斩子,十二寡妇征西,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戏文上都唱得明明白白,哪一阵少了我们杨家人。后来到了南宋时,我祖上后辈英雄杨再兴又兵征太湖,造飞船,练水军,威震江南。总之,宋、元、明、清历朝历代,哪一朝都有我们杨家人在尽忠,都有我们杨家人在卖命。但是,得好处的是皇上,受祸害的是百姓。所以,从我祖父开始,便隐居太湖,渔樵耕读,习武防身。到父亲一辈,洪杨造反,外寇入侵,又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们家便在湖广等地开了一家镖局,来往于岭南川蜀等地,出没于江湖之上,专保过往客商。我们不计钱财,权当为黎民百姓做回善事。”
杨铁汉的这番话,又让三先生的眼睛都大了。他连忙举起酒碗说:“杨英雄,恕我有眼不识泰山,让我再敬你一碗,我还有话要说。”
“好!”杨铁汉抱拳一拱,然后也不打话,端起海碗又是一饮而尽。接着又是用手背在嘴上揩了两下,便问道:“不知刘老板还有何赐教?”
三先生说:“我虽不是将门之后,更不会舞枪弄棒,但据我所知,自古以来,你们杨家将那些英雄所擅长的兵器,都是非刀即枪,很少有因善使三节棍而名垂青史的。像你刚才所说的,从你的远祖金刀老令公开始,到杨家的几‘郎’,到杨宗保,再到南宋的杨再兴,一个个用的都是大刀长枪,横扫千军,出足了风头。而现在江湖上则称你为“三节杨”,想必是你就是善使三节棍了。那么,你能不能给我说说,这三节棍有什么妙用吗?”
“是啊,快给大家说说吧!”大家一听,也都觉得刘老板这话问得好。自己跟着杨师傅在红船局这么多日子,还不知道他那腰间的三节棍的妙用啊。于是大家都叫了起来。
杨铁汉一听,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刘老板,你这个话的确问得很有意思!那我就给和大家说说。你刚才所言极是。正是由于本人善用的兵器是三节棍,所以江湖上才称我为‘三节杨’。至于这三节棍的妙用嘛,还得从我父辈们开镖局时说起。”
杨铁汉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抽出三节棍来接着说:“当年我父亲开镖局,千里保镖,穿州过府的,只有短器才携带方便。所以他那一代所擅长的兵器就是这三节棍了。到后来我等浪迹江湖更是如此,所用的家伙更是看好这三节棍。为什么呢?因为这船上的功夫与马上的功夫毕竟不一样。在船上是天阔地窄,大刀长矛难以施展,大都是短兵相接的贴身近斗,自然只能改用短器。你看这三节棍虽是短器,但它却能长能短,能屈能伸,能柔能刚,自有长盘短打,以短制长之妙用啊!”
“啊,原来如此。看来这三节棍真是妙用无穷,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三先生惊讶地说。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吧。”杨铁汉有几分得意地说。
“明白了。”三先生说。
“如果要让你真的明白,还不如让我给你露一手。”杨铁汉说到这里,有意考考刘大海的枪法,便说:“大海,刚才你的那套八八六十四路梅花枪,的确使得滴水不漏,出神入化。为了让你爹真的的明白我这三节棍的妙用,我们现在就当场过一招,怎么样?”
刘大海一听,也知道杨师傅想试试自己的实力,心想不好推辞。但是,今天自己是第一到红船局,又不收过份的张扬。正在为难之时,旁边其他的兄弟又在一边大喊大叫,是欢声雷动。都说:“刘师兄,试一试吧!”
“让我们开开眼界……”
在众人的叫喊声中,竟然有人去兵器架上为刘大海拿来了那杆刚才使过的长枪。
三先生一见,也觉自己实在多嘴。不过,他也很想见见儿子的实力,便也怂恿刘大海说:“大海,就向杨师傅请教一下吧。不过千万不要伤着师傅啊!”
杨铁汉也笑着说:“刘大海,不要听你爹的!你要是不拿出真功夫来,我可不饶你啊!来,看招!”
杨铁汉果然手擎三节棍当厅一站,就像长在地上的一样。师傅在叫板了,刘大海已无退路,也只好接过长枪,大吼一声,便直通通地刺了过去。
刘大海的这一枪出去,的确把三先生吓出了一身汗,没有想到平日时寡言少语的儿子,一到这种场合,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要是真的刺着了杨师傅,岂不坏了大事。
谁知杨铁汉的确是位江湖高手。见刘大海一枪刺来,便不慌不忙地来了个以逸待劳,轻轻地一个躲闪。眼看枪尖快到自己的咽喉处,才突然来一个“蟒蛇出洞”,把手中的三节棍一发力,将对方的长枪死死缠住了。刘大海只觉得虎口一震,心想,果然厉害。就用力一抽,把长枪抽了出来。杨铁汉一见,心中也是一惊,因为只要是被他缠住了长器,能抽回去的确不多,可见这刘大海倒真有几斤臂力。杨铁汉还想再试一试。他见刘大海抽回了长枪,在他未来得及再刺第二枪时,他又看准机会,一个箭步逼上前去,手到棍到,将三节棍捋成一条六尺长器,横扫帚过去。刘大海一见,立即将长枪一点,趁势来了一个“蜻蜓倒立”,一落地,人已跳出圈子之外。整个大厅一片欢呼声。
这时,三先生连忙上前,对杨铁汉说:“杨英雄,就到此为止吧,今后还要请你多加指教。”
杨铁汉并非是有心要一显三节棍的风采,只是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刘大海的功夫。现在看来,刘大海的武功的确不凡,便觉得没有必要再试下去了。于是,也就趁势双手一抱拳说:“好,就依刘老板之言,接着喝酒。刘大海,今后我们还有机会切磋,你说呢?”
刘大海哪还有什么说的,也双手一拱说:“多有冒犯,请师傅见谅。”
杨铁汉哈哈一笑说:“客气什么?刘大海!只要你父亲不怀疑我是杨家将的嫡系真传行了。”
“哪里哪里,杨英雄多心了。”三先生也大笑起不来。
大家又入席喝起酒来。
这时,三先生想到自己一个生意之人,免不了要经常来往江湖。如今鄱阳湖又是风高浪险,黑虎山那伙人更是心头之患。何不就此机会,与这个杨铁汉结个拜把兄弟,日后如有不测,也好有个靠山。想到这里,他便双手一拱说:
“杨英雄,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铁汉一听,见三先生神情肃然,心中一愣,便说:“刘老板,何出此言,有话直说无妨。”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是一个商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佩服英雄你的为人肝胆,高超武艺。因此,在将犬子托付于你的同时,还想和你换贴拜把,结为异姓兄弟,请英雄且莫嫌弃。”
杨铁汉一听,大笑道:“刘老板是吴城商界名流,我乃江湖一介武夫。如果刘老板不嫌弃本人鲁莽,那就成了吧!”
杨铁汉如此豪爽,实在是三先生始料未及。于是,大厅里又是一番热闹。两人叙了生辰八字,便换帖拜香。三先生年长为兄,杨铁汉为弟。三杯酒过后,三先生又叫过儿子刘大海,前来认了“师叔”。在座的红船弟兄,也都个个欢天喜地。大家开怀畅饮,划拳行令,直闹到二更天才各自散去。
三先生与杨铁汉为兄弟后,更是无话不谈。散席之后,刘大海随其他兄弟去大房间安歇,三先生便与杨铁汉同榻而眠。趁着酒兴,彻夜长谈起来。
此时,三先生又想到杨铁汉长年浪迹江湖,对鄱阳湖上的黑道内幕,一定了解得很清楚。今晚何不趁此机会,向他打听听,说不定能找到胡子挑、张蛮子和自己的小儿子刘大河的某线索。
想到这里,他便说:“贤弟,你干的是鄱阳湖上最显眼的生意。江湖上又人人都称你为红船王。想必你对鄱阳湖上的黑道内幕一定很清楚。我倒想问问,如今这鄱阳湖上,虽说湖匪强盗多如牛毛,其中也有敢与你红船作对的么?”
杨铁汉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反正也无睡意,便索性就自己知道的一一向三先生摊开来。他说:
“说到如今这鄱阳湖上,敢与红船作对的湖匪强盗,有当然有,但不多。说到底,也就只有一伙,那就是黑虎山的那伙强盗。不对话又说回来,这伙强盗也真是伙强盗,连我都不得不服。整个鄱阳湖一带,上到樟树镇,下至马当口,水路九百里,旱路一千二,几乎都是他们的天下。”
“啊,有这么厉害?”三先生听得心中一震。
“有这么厉害。”杨铁汉不容置疑地说,“不过,这伙强盗尽管人多势众,外面也传得纷纷扬扬,说他们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其实依我看来并非如此。这伙强盗其实是一伙‘义盗’。”
“何谓‘义盗’?”三先生问。
“所谓义盗,就是说他们抢官不抢民,抢富不抢贫。若是遇到过往的商旅遇劫遭凶,他们不但不趁火打劫,往往反而拔刀相助。刘老板,刘大哥,你说说,这不是义盗是什么?”
“不错,是义盗。”三先生口里不得不承认。心想,还有这样的强盗么?
杨铁汉又接着说:“由一于有了这么一个好名声,所以这伙强盗的势力也的确是了得。他们到处都有‘眼’到处都有‘线’,官府也奈何不得。你捕剿他们的兵船还没有出动,还远在吴城或者是南昌,他们就得到了风声。要么是逃之夭夭,不见踪迹;要么是预先设下埋伏,打你个人仰马翻。所以在这九百里鄱阳湖上,他们真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无论是民船、商船、官船、兵船,他们说抢就抢,无所畏惧。也只有他们,才敢与我们红船较量。”
“你可见过这伙强盗么?”三先生又问。
“怎么没有见过。就说去年那一次,我们护送一个商船队由南京去汉口,结果在马当就和这伙强盗遇上了。一场恶战,最后到底邪不压正。当时我们有三条船,和我们一同护航的还有吴城稽查局,他们也出动了三条船。六条船上不但有强弓硬驽,还有几十条汉阳造,打得他们最后只有钻进了芦苇荡。我们赶路要紧,也就放了他们一马。如果是在空旷的湖面上,他们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你今后出门在外,来往鄱阳湖,千万得多长一个心眼。”
三先生一听,内心不由得又一阵恐慌。那么,黑虎山的这伙强盗到底是不是胡子挑那伙人呢?三先生正好抓住这个机会问个究竟。便说:
“贤弟,多谢你的提醒。这伙强盗如此厉害,我倒想知道他们有什么特殊的标志?他们的头目不知是谁?这样也许好提防一些。你说是不是?我想那伙强盗的头目,一定是个艺高胆大之徒吧?”
这时,杨铁汉也睡意来了。打了一个哈欠说:
“刘大哥,你也不要想得那么神秘。这伙人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平时也就和鄱阳湖上一般的渔民差不多。不过,他们的头目倒的确不寻常。长着一部白花花的五绺长须飘洒在胸前,遮住了他下半截脸膛。据说他吃饭喝茶时,就用两把金钩把胡子挂到耳朵上。因此,江湖上都称他‘金钩胡子’,又叫他‘金钩大王’。知道他的底细的人都说,十多年前,他还是吴城挑行的一位穷挑夫,后因一桩冤案才亡命鄱湖,干上了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唉,睡吧,大哥,明天再说吧,哈……唉……哈……”
杨铁汉说睡就睡,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
但是,三先生却如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金钩大王”的影子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第二天,三先生告别了杨铁汉,向儿子刘大海嘱咐了几句,就忧心忡忡地回吴城去了。
刘大海从此在红船局里,跟着师叔杨铁汉,还有那帮红船局的弟兄,在鄱阳湖上的风浪之中,开始了他的新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