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知府为什么要造一条“红船”呢?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当朝皇帝姓朱,朱者,红也;红者,朱也。这是在帮皇帝老子做人情,晓谕鄱阳湖的老百姓:这是朱家天子的救生船。
红船造成之后,一封奏章快马送到南京。朱元璋不禁龙颜大悦。立即将这位知府加官晋爵,调任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去了。南康府其余的头头脑脑们,都知道这是拍马屁的好处,于是从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对这条红船另眼相待。
鄱阳湖有了红船之后,自然要有驾红船的人,并要有一个管理的机构。明、清两代,南康府都有一个特殊的机构——红船局。红船局就设在南康府知府衙门内。红船局的头头则因各朝体制随行就市,几百年间,无论是叫“老板”,还是叫“红船头”,都是有品有级的朝廷命官。拿的是朝廷奉禄,吃的是皇粮。红船局专门招募了一批水上高手,进行训练,合格者就是红船水手。当时能干上这一行的,真是令人羡慕的美差。就像是朝廷的御林军,锦衣卫一样。后来红船局独立建制,直接由知府大人管辖,红船局的规模也逐渐扩大。又逐年新造了十几条红船,组成了一个红船队。红船局在南康府有店铺,乡下还有田产,形成了一个很可观的机构。
自晚清以后,红船局开始改制,一切开销费用不再是官家独出,而是在众多的皇粮国税中又多出了一项“红船税”;而红船局也不再那么炙手可热了,开始慢慢地成为地方上的一种慈善公益机构。
到了清光绪年间,红船局就完全蜕变成为一种民间慈善公益机构。当时,由都昌县左蠡乡的十几位乡绅,出资组成了一个同仁堂,共同管理这项公益事业。
历经几百年的风雨沧桑,虽然改朝换代,岁月迁移,船,换了一条又一条;水手,换了一批又一批;红船头,换了一任又一任。但是,鄱阳湖上的这条红船还在。在那漫长的岁月里,红船不仅救生抢险,搭救落难之人,后来还跑邮差交通、剿匪缉私,风里行,浪里走,造福一方,打出了自己的威风。鄱阳湖自从有了红船之后,那些行船走水的船家、渔民便有了依靠,有了一种安全感。特别是那此外地来的客商,再也不会因水面天心的阻隔而望而却步。这在当时,于官于民都是善莫大焉之举。
一条红船,能有这样的功德和影响,并非偶然。它之所以能造福鄱湖百姓,不仅仅是红船本身和红船局那样的一个机构,而应该是那些驾红船的水手们。一代一代的红船水手,都是经过严格的训练的水上高手,浪里英豪,个个都是那种艺高胆大之人。他们一不图高官,二不图厚禄,图的就是一种名声。尤其是船上掌舵的那位水手头领,历来人们都称之为“红船王”。这种“王”虽然不是皇上封的,但却是黎民百姓公认的,可见其在鄱湖人心目中的地位。
历来的红船王,个个都非等闲之辈。他们的确是高手中的高手,英豪中的英豪。当年在鄱阳湖上,如果有人能干上红船王这一行,那真比中了状元还要荣光。这些红船王不仅人品出众,武艺高强,而且个个都来历不凡。他们有的是将门之后,有的是武林高手,有的是镖局的老大,在江湖上早就名声在外。所以,有这样的人镇守在红船上,大风大浪自然敢斗敢闯,而那些水中湖匪,绿林毛贼,更是一个个闻风而逃,不敢有半点非份之想。红船局有一册发黄的《功德谱》,上面记载了每一届有突出作为的红船水手的姓名,还有每一届红船王的业迹生平。让人读来,回肠荡气,觉得这些人真是功德无量。
尤其是晚清到民国年间,鄱阳湖上的红船王更是做得不容易。当时,正是我们这个民族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军阀混战,盗贼蜂起,民不聊生。鄱阳湖周围的芸芸众生,也同所有的黎民百姓一样,不仅饱受天灾之苦,还常常受到人祸的滋扰。尤其是水上的渔家船夫,更是苦不堪言。
然而,在这种非常时期,就有一位红船王临危受命,不辱前贤,在九百里鄱阳湖上,就像“定江王”一样镇守一方,平息了许多人间祸患。
这位红船王不是别人,就是人称“鄱湖蛟”的刘大海。
如果是再要问这刘大海是何许人也?那么,我可以直言相告,他——就是三先生的大儿子——那位从吴城运走十二口皮箱的饶州万盛烟行的小朝奉。
读到这里,也许会有人拍案而起:“荒唐!”
不错,诚实是荒唐。但是,更荒唐的还在后头。三先生不仅有这么一位做了“红船王”的大儿子,同时,他还有一位做了“鄱湖王”的小儿子。
那么,“鄱湖王”又是一种什么职业呢?
“鄱湖王”就是鄱阳湖上最大的强盗头目
——此时,九百里鄱阳湖上最大的强盗头目就是三先生的小儿子刘大河!一“善”一“恶”都集中到一家来了,你说这荒唐不荒唐?
可以说,刘大河是鄱阳湖上古往今来最出色的江洋大盗。当年,只要说到“刘大河”的名字,吓得那一带的小孩晚上都不敢啼哭。所以,他就被名正言顺地冠之以“鄱湖王”和称号。
鄱湖王刘大河的巢穴,就是鄱阳湖上另一个险恶的去处——黑虎山。
13、黑虎山
黑虎山,是当年鄱阳湖上的另一处“水面天心”。
这是一处是历经明、清两代的鄱阳湖上最大的土匪巢穴。
几百年的腥风血雨,几代湖匪的苦心经营,让这座土匪巢穴成为鄱阳湖上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地方。如果说“水面天心”是鄱阳湖上的龙王殿,那么,黑虎山就是老虎口,是鬼门关。
黑虎山位于鄱阳湖东北角的主航道处,是一座三面环水,一面连着湖岸的半岛,所以当地人又称其为岛山。岛山长约四五十里,呈马鞍形,从湖岸一直向湖心延伸,一直延伸到湖心的主航道。岛山虽然不大,但地形却极为险要。它的最前端是一壁悬崖,临湖而立。微微隆起的黛褐色的山崖,就像一只卧虎的虎头,狰狞威严,虎视眈眈,日日夜夜虎视着脚下的滔滔湖面,滚滚波涛。而岛山的后面,则与横亘连绵方圆数百里的武山相连。武山山脉位于都昌、湖口、波阳和彭汉四县交界处,是赣北数一数二的大山,与庐山遥遥相望。山上群峰迭起,形势险要。黑虎山的湖匪强盗,一有风吹草动,便退守武山林中。因此历代官兵的几次围剿,都匪患难除。
黑虎山的山上是森森的林莽,林深草密,遮天蔽日,险象环生;山下则是密密的苇荡,一望无边,长风鼓荡,一派杀机。在那“虎头”的一边,还有一条褐色的礁崖伸向湖心,就像这只“黑虎”伸出去的一只前爪,随时都可以把在它面前过往的船只排筏抓攫过来。
“要走山下过,留下买路财。尸首沉湖底,钱财进山来。”
这就是当年鄱阳湖上,一首流传了几百年的船歌民谣。多少年来,这条“黑虎”不知吞噬了多少无辜的生灵。怪不得当地的渔家船民在晚上遇有小孩啼哭时,就恶狠狠地说,再哭,就送你上黑虎山!吓得小孩果然不敢再做声了。
这就是当年的黑虎山。
到刘大河“出道”以后,上面的那句吓唬小孩的话又变了“别哭了,刘大河来了”!
小孩子果然被“刘大河”三个字吓得想哭都不敢哭了……
刘大河被称为“鄱湖王”是民国以后事。在刘大河之前,黑虎山的山大王不是别人,就是大家在前文已见过几次面的胡子挑。
胡子挑成了黑虎山的山大王之后,不再叫胡子挑——因为,此时他已经不再是吴城的穷挑夫了——而是叫“金钩胡子”或者是“金钩大王”。
当年的胡子挑已经被人们遗忘了。然而,“金钩大王”的名字却在九百里鄱阳湖上传开了,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有一则在鄱阳湖上流传了多年的传说,不知真假如何,但足以说明当年“金钩大王”的知名度 当年吴城繁华的豫章路街口上,有一家小小的茶馆,专门经营面食小吃,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虾皮凉拌粉丝”。粗瓷大海碗装,外加一小碗鸡蛋葱花汤,五个铜钱一碗,量大味道又好,真是既经济且实惠。所以,这家小小茶馆的生意也就做得十分红火。虽然紧挨着茶馆的是一家家生意兴隆的饭铺、酒楼,但是,来往的渔民船夫,小本经营的生意人和一些出外糊口讨食的手艺人,只要是来吴城,都会光顾这家茶馆,叫上一份“虾皮凉拌粉丝”,或是泡上一碗从昌江上游远道而来的浮梁婺源茶,再花上三五个铜钱,买上几只饶州来的咸鸭蛋——这对那些人来说,也就是一种能说得上是享受的生活了。
暮天三月的一天,这家茶馆里,又来了一位让店老板既面熟且又面生的客人。虽是草鞋赤脚,一身短打,拦腰系一根草绳,但其人却身高六尺,体格威猛,脸上不失英雄气概。尤其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盘上,上有一对浓眉大眼,下有一部飘逸至胸的五绺长须,更令人感到此人非等闲之辈。
此人一来,也不打话,径直来到柜台上,数上几个铜钱,要来一碗酽茶,坐在临窗的一张小桌旁,望着窗外那条南通北达的麻石街。从早晨直到晌午,半天都不挪窝。
第一天如此。
第二天如此。
第三天又来了,依然如此。
店老板异常纳闷,在问自己,这位到底是谁呢?为什么如此面熟。所以一连三天来,他都在那双似曾相识的大眼睛上寻找答案。
到了第四天,这家店老板终于找到结果了——他想起了另一双眼睛。他想起了几年前挂在吴城码头旗杆上的那颗头颅上,和那双一直到腐烂了都没有合上的大眼睛。
对!不错,就是他!加上那一部独一无二的长胡须,店老板终于认出来了,这个奇怪的客人就是当年的“胡子挑”。同时他也知道,如今的“胡子挑”已经是鄱阳湖上远近闻名的江洋大盗“金钩胡子”了。
自从认出了这个“金钩胡子”之后,店老板是又惊又怕。他既不敢声张,也不敢过去问他吃什么东西。只是一天到晚,低眉顺眼地去做他的小本生意。
他来这里干什么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来这吴城街恐怕又要大开杀戒了。
但是,这一次店老板的估计却完全错了,直到“金钩胡子”走了之后,吴城也没有出现什么新闻。只是在他走的最后的那一天,才发生了一桩小小的“新闻”。
那一天,街上正下着雨。不寒不暖的江南桃花雨,迷迷茫茫地洒在吴城的石板街上。如烟如雾,如醉如痴的烟雨,让这座大都市一时充满着一种江南水乡暮春三月特有的情调。
这时,坐在窗边的金钩胡子,看到一街的忙碌和繁华,他不禁轻轻地嘘了一口长气。
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位闯荡江湖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也许是想起了父亲和自己,当年在这座繁华的江南名埠里,过的那种当牛作马、在人家裤档里讨饭吃的挑夫生涯;也许是透过这重重雨丝,层层烟雾,仿佛又看到了父亲那颗悬在旗杆上的头颅和那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于是,一种旁人难以琢磨的古怪思绪,就像这绵绵的春雨一般,在他那腔又冷又硬的心中油然而生。
一声长叹之后,他依然直了直身板,呆呆地坐在地里。炯炯的目光,分外沉重地凝视着窗外,看着那三三两两在风雨中穿街而过的芸芸众生,那些挑夫、车夫和船夫。
他们一个个草鞋赤脚,斗笠蓑衣,为身上衣、口中食、家中妻室儿女和堂上白发双亲,奔波在这风雨之中。忙忙碌碌,委委屈屈,凄凄惶惶,辛辛苦苦。他们受苦受累,干的是牛马活;他们忍气吞声,受的是窝囊气。更有甚者,天灾人祸,三病四痛,都在时刻注视他们。更不曾预料的是,某天某日,某时某刻,这些人当中的中一位,还会撞在自己的弟兄们手里,成为刀头之鬼,断尸亡魂……
金钩胡子又是一场长长的叹喟。暗淡的面上又多了一层乌云。
恰好这时,风雨如晦的店门口撞进来两位驾船的鄱湖船夫。一身的短打,一脸的寒酸。但长年与大风大浪打交道的水上生涯,又造就了他们那种乐天知命的禀性。一看到窗前坐着一位这样的老俵,自然是少见多怪。你看,这位老俵虽然年纪不大,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左右的光景,但是这么一部又浓又密又长又白的大胡须,遮得叫你连他那吃饭的家伙都不晓得长在哪里,你说这碍事不碍事。
两位船夫虽然走南闯北,浪迹江湖,也见过一些世面,但他们那两颗未泯的童心,却使他们想在这爿小小的水乡茶馆里寻寻开心,找点快乐。于是,其中的一位一个眉眼,与另一位嘴巴碰耳朵后,就破费了几个铜钱,叫来了三碗虾皮凉拌粉丝。他们就权当是多泡了一碗热茶,也想长长见识。于是,他们一人拿了一碗之后,就恭恭敬敬地把另一碗放在金钩胡子面前。
他们倒要看看这位大胡子老俵,是如何去消受这碗粉丝。
谁知这位大胡子老俵也不自量力,朝这两位船夫看了一眼,竟把那碗送过来的凉拌粉丝往自己面前挪了挪,居然打起吃的主意来了,引得两位驾船的船夫相对一乐,认为有好戏看了。
好戏真的开场了——只见这位大胡子老俵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对精巧的小钩子,把那一部长长的胡子分成两股,缓缓地捋进钩子里。然后把钩子的另一头往耳朵上一挂,就像他们常常见到的那种拨算盘珠子的账房先生一样。这时,他那“吃饭的家伙”就露出来了。两瓣红润得有光有彩的嘴唇,两排齐崭崭的白得耀眼的牙齿。金钩原子先是有板有眼地呷了一口鸡蛋葱花汤,然后便捉住桌上的那双筷子,伸向那碗凉拌粉丝,呼呼哧哧地吃得有滋有味。
等到他面前的一海碗凉拌粉丝连汤带水全进肚了,对面的两碗还在尖尖地冒着热气。那两位船夫的四条腿,这时竟在桌子底下抖得连桌子都在颤动。
谁知这四条腿抖得还不过瘾,最后干脆的软下来,弯下去,毫不费力地扑咚两声跪了下来。两颗刚才还挂着笑脸的头,此时也在桌子底下嗑得咚咚直响。不用说了,这两位驾船的船夫也和这店老板一样,已经准确无误地认出来了,端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大胡子老俵是谁。
金钩胡子把两把金钩缓缓地揣进怀里,那部又浓又密又长又白的胡子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金钩胡子把它轻轻地捋了几下,益发显得格外的神。随后,一串阴沉沉的声音,带着冷森森的杀气,从那道白色的帘幕里滤透出来,显得那样的威严慑魄:
“现在,总算让你们,长了见识吧!”
“不……不……大王,”其中一位胆大的竟敢冒死将错就错,战战兢兢地说,“大王,我们装了一船的瓷器,昨几天从景德镇沿昌江下来到了这里,明天将要沿湖而下到马当去。见到大王您在这里,就自不量力想求个人情,想请大王开开恩帮我们一把,好让我们在这鄱阳湖上一帆风顺。”
没想到那船夫的这几句鬼话,编得是那样的合情合理,说得是那样的有板有眼看,最后竟活了他们这两条狗命。如果是说想看看您老人家一部这样的胡子,是如何吃得下这碗虾皮拌凉粉丝,喝得下这碗鸡蛋葱花汤的话。那么,这两位想开心的船老板明天无论如何是活不到马当的。
金钩胡子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们两眼,而不是一眼。看得他们又在一节一节地往下缩,最后缩得就像两坨黑泥巴,两堆湖滩上常见的牛屎堆。
他沉吟了半刻,才从怀里摸出一张巴掌大的黄裱纸。黄裱纸上有几道朱砂画的红痕痕,像道士画的咒符一般。
“把这个贴在你们的桅杆上,从吴城到马当九百里,路上破了你一只碗,碎了你一只汤匙,都来找我算账。”
两位船老板就像接过圣旨一样,双手接过这张黄裱纸,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才爬起来溜了。
桌上那两份香喷喷的虾皮拌凉拌粉丝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冒着热气。金钩胡子朝它们看了两眼,就一袖筒拂过去,把它们掸到地下。
咣当咣当的两声脆响,送着他走出了这家小小的茶馆。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
第三天,这条装瓷器的船就到了马当,真的是一路顺风,连碗都没有破一只。虽然吴城稽查局当时已经得到消息,知道这条船上装的不光是景德镇的瓷器,还有从贵州经湖南过来的五箱大烟土,三十多条“汉阳造”,但他们还是不敢去“稽查”了。为什么?虽然当时稽查局也有几十条汉阳造,但他们却惹不起那张巴掌大的黄裱纸。
这就是当年的金钩胡子,或者是金钩大王。
——这段不见经传的传说,只是无数段关于金钩胡子的传说中的一段。这些流传在鄱阳湖周围的无数的传说,就是这样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风光无限的江洋大盗金钩胡子的形象。
不过,当年的金钩胡子尽管是如此风光,但是到后来,他还是别有用心地“退居二线”了,把自己经营了多年的“宝座”禅让给三先生的小儿子刘大河,让刘大河这小子独霸黑虎山这块风水宝地,做起了令人闻之色变的“鄱湖王”来。
那么,金钩胡子为什么要这样别有用心呢?
他为什么要如此地“成全”刘大河呢?
到后来他同刘大河之间,到底又变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因为他同刘大河的父亲三先生之间毕竟有杀你之仇啊!
要揭开这其中的蹊跷,可就不是三句两句话可说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