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子对“六经”等各类典籍是采取继承与批判相结合的理性态度,可谓“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云:老子“见周之衰,乃遂去”,这暗示着老子从周朝衰败的历史洞彻到以仁、义为核心的礼制的弊端。在此基础上,他批判总结了历史经验教训后,深刻指出:周衰的根本原因是“大道废,有仁义”(《老子》第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老子》第三十八章)进而开出救世之方:“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学无忧。”(《老子》第十九章)道家并没有抛弃仁义礼智之学,而是要让世人明白:礼学根植于道学。庄子学派明确指出:“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
(《庄子·天运》)仁义之学好比“迹”,而道学好比“所以迹”,正所谓:“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可见,在道家看来,仁义之学并不是完全不可取,只是应当避免见礼而忘道。坚持以道统率仁、义、礼、智、信,其核心理念是坚持“朴治主义”,实行“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的“不以智治国”的治理模式(“稽式”)(《老子》第六十五章)。这里的“愚”指“质朴”而非“愚蠢”,它是人类纯真道性(玄德)的体现。而以智(机巧)治国必然会走向霸权主义,将百姓拖入苦难的深渊,所以该章说:“以智治国,国之贼。”因此,我们可以认为,道家之学又是一种超越史官文化局限而追求至仁、至礼、至义、玄德的朴治主义文化。换句话说,道家思想乃是对史官文化“参万岁而一成纯”(《庄子·齐物论》)的结晶。
道家除了继承史官之学外,也继承了史官之术。例如,《老子》书中有四处提到“式”。据有关学者考证,“式”即“栻”,是一种通过天时来判断吉凶的工具,有时也称“天时”。《周礼》曰:“太史抱天时,与太师同车。”郑玄注云,“大出师,则太史主抱式以知天时,主吉凶……”《汉书·王莽传》曰:“天文朗案栻于前。”《史记·日者列传》亦言:“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索隐》云:“按式即栻也,旋,转也。栻之形,上圆象天,下方法地,用之则转天纲,加地之辰,故云旋式。”任继愈认为《老子》中第二十八章的“为天下式”说的是:甘当太史用的“式”,才可以“常德不离”。而《老子》二十二章中的“圣人抱一为天下式”,是说如果有了“道”作为标准(“抱一”,一即道),就可以像史官抱式“定日月,分衡度”那样明确地处理世界上许多复杂纷乱的现象而不致迷失方向。这种“抱式”到“抱道”的转变,体现了道家对史官文化的自觉扬弃。
此外,《老子》第五章中所说“多闻数穷,不如守中”之“中”字,高亨在《老子正诂》中认为“中,薄书也”。他说,《周礼》“凡官府乡州及都鄙之治中,受而藏之”。郑注:“治中为其治职薄书之要。”《国语·楚语》谓:“余左执殇宫,右执鬼中。”韦注:“谓把其禄籍。”王博分析后认为“中”可能是指计算天道的工具或者记录天道内容的图籍。老子用之,可以引申为“标准”之义。
三、“天人合一”的巫术传承
闻一多在《道教的精神》一文中曾指出:“我常疑心这哲学或玄学的道家思想必有一个前身,而这个前身很可能是某种富有神秘思想的原始宗教,或更具体点讲,一个巫教。这种宗教在基本性质上恐怕与后来的道教无大差别,虽则形式上尽可截然不同。这个不知名的古代宗教,我们可暂称为古道教。”现在学术界基本上认同巫文化也是道家学说的思想渊源之一。
南方楚国历来被视为道家思想的发源地,而在北方史官文化盛行的时候,南方的巫觋传统却大行其道。史官文化的稳重理性孕育着“六经”之学,巫觋文化的空灵浪漫酝酿着《庄子》与《楚辞》。两者的交融使得道家之学兼具南北的思想特质。刘师培分析说:“东周以降,学术日昌,然南北学者立术各殊,以江河为界划而学术所被,复以山国泽国为区分,山国之地,地土墝瘠,阻于交通。
故民之生其间者,崇尚实际,修身为行,有坚忍不拔之风。泽国之地,土壤膏腴,便我于交通,故民生其间者,崇尚虚无,活泼进取,有遗世特立之风。故学术互异,悉由民习之不同。”如此说来,“楚国之壤,北有江汉,南有潇湘,地为泽国。故老子之学,起于其间。从其说者,大抵遗弃尘世,渺视宇宙,以自然为主,以谦逊为宗。接舆、沮溺之避世,许行之并耕,宋玉、屈平之厌世,溯其起源,悉为老聃之支派,此南方之学所同发源于泽国之地也。”老子固然生于楚国,但他却因任职于周都而得以浸染北方史官文化,因此可以兼取南北学术之所长。
其实,早期的巫与史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周易·巽》卦有言:“用史巫纷若”;《国语·楚语》亦曰:“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江瑔指出:“古代之官,惟巫与史。记人事曰史,事鬼神曰巫。古人重祭祀敬鬼神,故史巫二职,并重于时。迄于后世,智识日增,知鬼神之事,眇漠无凭,不如人事之为重,于是史盛而巫衰,一切官职均以史为之。”在殷代一切政教几乎全掌于巫觋之手。巫觋职能十分丰富,首要的当然是祭祀。《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其次,明天文。《史记·天官书》说:“昔之传天数者高辛之前重黎,于唐虞义和,夏有昆吾,殷商巫咸。”可见,殷巫兼明天文历法。再者,施卜筮。《周礼》认为祭祀前要先卜。《世本·作篇》说:“巫咸作卜筮,未闻其人也。”最后,明医药。孔子说:“人而无恒,不可以做巫医。”《说文解字》说:“医,治疾工也。古者巫彭初作医。”王充《论衡》说:“巫咸能以祝延人之疾。”
《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医师在女曰巫,在男曰觋,针石糈藉,皆所以疗病求福祚。故曰救钧。”《周书·大武解》:“武王既胜殷,乡立巫医,具百药以备疾灾。”这些都表明殷商以降巫兼通医术。正因巫师具有如此众多的职能,他们自然需要记载已经发生的事,或可能要发生的事,以备查验。于是慢慢地就演变为“史官”。据考证,西周时的史官职责大概有掌祭祀、掌典仪、掌册诰、掌记事等。不过,巫也有地域差异。朱哲认为南方之巫重在追求神人之间的直接沟通,人人享有直接面对神灵的权利,这样的神灵观慰藉着人们的精神,故而易于生发哲学与神话。而北方之巫强调神人之分,巫师垄断了神人的沟通,并对人实施教化,因此易于转向政治与伦理。春秋时期,北方史官文化取代了巫文化,而南方巫文化却得到新的提升。比如,道家的“无”便与巫有着深刻关联。在甲骨文中,“无”字是一个舞蹈者形象,甚至可以说“无”与“舞”是一个字。因为,巫“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这在原始人看来,巫师事神的“舞”与“舞”所事的“无”是混沌一体的。庞朴进而认为巫“心目中的无,不仅不是虚空或没有,而是主宰万物、支配一切的……神圣的有。这样的无,正是后来道家思想的源头”。
不仅如此,道家的治国理念在相当程度上也源于对巫文化的提升。《吕氏春秋·顺民》曰: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我们从汤王祷桑故事可以看出,上古君王把自身当作“牺牲”来为民祈福,正是巫文化在政治生活中的表现。《左传》从理论上对这种情况作出初步说明:“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左传·宣公十五年》)老子则从柔弱胜刚强的高度上,肯定圣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老子》第七十八章)。在老子看来,国君只有以百姓之心意为自己的心意,才会受到百姓的拥戴。
此外,我们还能从《老子》书中看到巫术之遗存——祭祀之礼。老子曰:“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老子》第三十一章)。因为古之大事乃是祭祀与军事,所以吉事当指祭祀,而凶事当指丧事与戎事。《逸周书·武顺篇》曰:“吉礼左还,顺地立本。武礼右还,顺天以立兵。”《诗经·裳裳者华》也说:“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
《毛传》曰:“左阳道,朝祀之事。右阴道,丧戎之事。”如此可知,老子继承了上古祭祀活动居于政治活动重要地位的文化传统,倡导罢兵息武,追求天人和谐。
进一步阅读的文献:
1.张启成:《老子思想渊源探微》,《贵州文史丛刊》1999年第1期。
2.王萍:《道家思想与汉代史学》,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
3.牟钟鉴、胡孚琛、王葆玹:《道教通论——兼论道家学说》,齐鲁书社1991年版。
4.胡孚琛、吕锡琛:《道学通论——道家·道教·仙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5.陆玉林、彭永捷、本振纲:《中国道家》,宗教文化出版社1996年版。
6.张吉良:《中国古典道学与名学》,齐鲁书社2004年版。
7.赵有声、刘明华、张立伟:《生死·享乐·自由——道家和道教的关系及人生理想》,国际文化出版社1988年版。
8.萧兵、叶舒宪:《老子的文化解读——性与神话学之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9.张立文、张绪通、刘大椿主编:《玄境——道学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