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小之辩
“大”与“小”作为一对哲学范畴,亦源于《老子》,充分发挥于《庄子》。五千言的《道德经》共用了五十八个“大”字,十个“小”字;《庄子》书中大与小比比皆是。“大小相显”类似于“有无相生”,成为道家把握道论和诠释世界的一对重要的辩证范畴,这种视大若小,视小若大,大小齐一的辩证思想在道家中广为流传,影响深远。《老子》创始了“正言若反”的思维方法,独树一帜,其实质是以反为正,在不断否定和超越中取得肯定,明了其本质、本真。老子认为“反者道之动”(《老子》第四十章),世界一切的变化莫不如是:随着条件的变化,总是不断地向对立面转化,只是这变化的条件难以把握。老子说:“孰知其极?
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极”就是祸福、生死等转化的条件,而这个条件是因人(物)而异的,没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是谓“其无正”。如果没有把握好这个“正”,正常的可能变为奇异的;善良的可能变为凶恶。老子的智慧就体现在从现实之正看到未来之奇,从现实之福看到未来之祸,从现实之善看到未来之妖,反之亦然。这是道家哲学殊异于他家的关键点。正因如此,道家从自然现象的大小演绎出哲学的思辨。
(一)大以小为本
“大”与“小”是形容事物体积、面积、数量、力量、强度等方面的概念术语。
《黄帝四经·经法·四度》指出:“寸尺之度曰小大短长”。大与小标志事物深度、广度、长度等诸多程度的差异。在历史上曾经有重“小”的传统。如《金人铭》载: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涓涓细流汇成大河,丝丝细线织成罗网,青青细苗长成苍天大树。他们洞察到事物存在着从小到大,由量变达到质变的过程。老子提升这种感性认识,达到了理性认知。《老子》第六十四章指出:“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感性而言,毫末之苗长成合抱之木;积足下之长成就千里之行;微小之累土堆积成九层之台。扩而广之,事物在安定的时候容易持久,也就是说,要达到可持久发展,必须创造条件让事物有个良好的不受干扰的环境,即安全、安定、安静。处事时,要在事物还未有征兆的时候,早早图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洞不补大洞叫苦。意思是说,要消除事物有往坏方向发展的任何可能,防患于未然。如果不良的苗头已经出现,那么在它尚处于脆弱的时候就应当及早做出消除的裁决。果断决定,不拖泥带水,以防酿成后患。等而下之,如果危险的因素已经形成,那就要等它的影响还没有扩大的时候就解决它。这样,就可以把危险消除到最低程度。
老子还进一步将大与小的辩证关系阐释为:“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第六十三章)从行为实施的人力、物力、财力、精力等投入的程度差异而言,“大”的为难,“小”的为易,大小不是截然分开的,要解决大的难题,得从“小”的易处理的问题入手。同样,伟大的事业必定源于细小的事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呀。圣人所以成为圣人,因为他始终是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谦虚谨慎,“慎终如始”(《老子》第六十四章)。可见,道家并没有忽视“小”的方面;相反,针对“小”的不同情况,提出了相应的处理方案,充分体现了道家将经验现象上升为哲学思考的能力。《老子》第五十二章所说的“见小曰明”正是从理论高度上肯定了把握“小”的重要性。《道德真经四子古道集解》引《通玄经》注“大小”
曰:“天地之道,大以小为本,道大以小为成。古圣人法天无为,柔弱微妙者,见小也。见小,故能成其大。”道家有着以天下为怀的慈心。《老子》第四十九章说:“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然而天下之大,何以为治?《老子》第五十四章提出了“五修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要想有德普天下之治,就得从修身之真开始。从修身这个小处着手,进而扩展到乡、家、邦、天下。上升到理论高度来说,那就是“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第六十三章)。圣人的伟大正在于他从细处着手,日积月累,最终方有如下效应:从圣人自身而言,他得到了百姓的拥护,“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老子》第六十六章);从百姓角度而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老子》第十七章)。天下大治了,圣人却不居功,功成身退,进入了“不知有之”(同上)的太上之治,圣人与百姓两不相伤,而“其德交归”(《老子》第六十章),社会和谐安宁。
圣人能这么做,是因为圣人深知大小之道,即“治大国若烹小鲜”(同上)。国之大虽千头万绪,但以清静无为为本。鱼之小,多动则碎,故勿多扰。因此,治国与烹小鲜有共同之处。学习烹小鱼那样不急不缓,注重火候,国虽大,事虽繁,也可从细处着手,像烹小鱼一样,一件件做好,国家自然也就大治了。《关尹子·九药》说:“能周小事,然后能成大事。能积小物,然后能成大物。能善小人,然后能契大人。”正因为凡事都应从小做起,治国亦然,所以《老子》第八十章才提出“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行政单位不用太大,管辖的人民不用太多,圣人以小自守,而万众归附,终成其大。但即便他“大”了,尊贵了,依然奉行“强大处下”(《老子》第七十六章)、“大者宜为下”(《老子》第六十一章)的原则。老子深明国家壮大之路,如是大国则应明白“大国者下流”的道理,持有“欲兼畜人”
的博大胸襟,这样“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如果是小国则应持“欲入事人”
的谦下心态,那么“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老子》第六十一章)。
(二)大小多少
《老子》第六十三章指出:“大小多少”。郭店楚简《老子》为“大少(小)之多易必多难”。可句读为“大小之多,易必多难”,意思是说“事之大小丛脞(注:烦琐),如看轻它就会困难重重”。也可以句读为“大小之,多易必多难”。其中的“之”为助词,整句意思是说:“把大与小的关系看得太容易,一定会招致许刘钊:《郭店楚简校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
多的困难。”笔者认为今本多出来的文字当是该句的注解窜入的。不过,也可以这么理解:把“大”看成“小”(有轻视心理),那么往往会遇到许多意料不到的麻烦。因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句话的含义历来有争议。《韩非子·喻老》曰:“有形之类,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严灵峰据此将“大小多少”补为“大生于小,多起于小。”姚鼐说:“大小多少下有脱字,不可强解。”我们认为从“大小之多”发展到“大小多少”,应当是老学研究的一种进步,因为后者的意义更为丰富,不仅关注大小的关系,还注意多与少的关系。
正如高亨所说的:“大小者,大其小也,小而以为大也。多少者,多其少也,少而以为多也。视星星之火,谓将燎原;视涓涓之水,谓将漂邑;即谨小慎微之意。”纵观历代注《老》之作,“大小”一句可从五个方面来解读:
其一,“大小”是“大”与“小”并列,大其大,小其小,“小以成小,大以成大”(《黄帝四经·道原》),看待事物的大与小,心中没有个人感情干扰,从而能客观公正地认识和对待事物。《庄子·秋水》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庄子学派注意到正如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一样,用小(细)的部分来衡量大的事物(整体),做不到全面;从大的角度来考察小的事物(局部),往往是看不分明的。大小各有不同的方便,这是情势如此。
无名氏的《道德真经解》解此曰:“世之人不通乎此,故勇动多怨,缘小而至大,缘小而至多,唯有心于事为嗜欲之间也。然大小多少,缘类而报,皆出于自得。”此物为大,彼物为小,那是自然而然的。不安于事物的大小,那么会产生迷惑。《庄子·秋水》曰:“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好比生命是有限的,如果以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无限的知识,那自然会陷于危殆之地。杜光庭的《道德真经广圣义》卷四十三之注曰:“假令大之与小,多之与少,既不越分,则无与为怨。若逐境生心,违分伤性,则无大无小,皆为怨对。今既守分全和,故是报怨以德。”杜氏所说的“分”其实就是事物的“性”,应当安守其性命之情,方可和谐。
其二,大为动词,“大小”就解读为大其小,视小为大,严肃认真地对待事物,哪怕是十分微小的东西,也用对待“大”问题的心态来对待。司马光在《道德真经论》中曰:“视小若大,视少若多,犯而不校。”宋太守张氏的《道德真经集注》引王雱之语曰:“畏事之小如大,真事之少如多,《庄子》曰:不忽于人。”正是此意。
其三,“大小”,解读为以大为小。这里也可从两层来理解,一方面是不为大所吓倒,如庄子所言的毫末为大,泰山为小,打破人们的思维定式,面对大问题,心中有必胜的信念。另一方面,是犯了自见、自是、自伐、自矜、自贵的错误,把本为大的事情,误认为是小的,轻视、狂妄,是谓“强梁者不得其死”(《老子》第四十二章)。或者,在道家看来,生命比一切的权势、财物更为贵重,但有的人却相反,不该大的大了,该小的不小。“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老子》第四十四章)甚爱、多藏之徒就是大了名、货、得,而小了身与失,那么,他终究会失去的更多,所谓“大费”,“厚亡”,老子称为“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老子》第九章)。
其四,将“大小多少”与下文“报怨以德”相联系来理解,那就是将大小和多少齐同看待,不管大或小,多或少,心中无大小之念。这样就能做到报怨以德,不与人计较。赵秉文的《道德真经集解》注曰:“其于大小多少,一以道遇之而已。”还有焦竑的《老子翼》卷四引苏注曰:“圣人齐大小,一多少,无所不畏,无所不难,而安有不济者哉?”《宋徽宗御解道德真经》亦注曰:“大小言形,多少言数,物量无穷,不可为倪。大而不多,小而不少,则怨恩之报孰睹其辨?圣人所以同万有于一无,能成其大。”意思是,大与小不可偏执,以道观之,无大无小,则恩怨之心可消泯呀。
其五,从人生修养的角度来诠释“大小”。河上公曰:“陈其戒令也。欲大反小,欲多反少,自然之道也。”(《老子河上公章句·恩始第六十三》)大小之意立为戒律,无论何时何地有大或多之念者都应当小之,这样才能合乎自然之道。严君平理解“大小”为“无功之功大,而有功之功小”(《老子指归·为无为篇》),其精神实质是以无为大,以有为小。人生只有不断超越现实的万有才能臻至虚无之道的境界。这无疑是一种重要的修道方法,进道之门。宋代的吕惠卿在《道德真经传》中说:“可以大,可以小,可以多,可以少。多少举在于我……”,为道者要有一颗活泼之心,在大与小,多与少之间保持一种自由的张力,与道流行,而无所伤。宋代陈景元在《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中引陆希声的话说:“夫体道之士……其体虽大而朴甚小,其用虽多而要妙甚少,故术在于澹泊清静,不为万物所挠耳。”为道者所体的道是大的,而其用(着手处)即是小的,关键在于保持一颗清静无为之心。
(三)其大无外,其小无内
道至大至小。《庄子·天道》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
再大的东西也不在道之外,再小的东西道也没有遗漏,莫不在道之中。《老子》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