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理”本是传统经学中的一个术语,指的是讲求经义、探求名理的学问。
在易学中,有所谓“义理派”,也就是通过章句训诂来诠释思想意涵的解《易》流派。这种重视义理的思想传统与道家学说也有密切关系。倘若追溯历史,我们甚至可以说,义理派的思想基础是由道家奠定的,因为义理派的开创者王弼正是以老庄道家思想诠释《易经》的。实际上,以老庄为代表的先秦道家往往通过义理思辨来阐发其宇宙观、认识论、人生观、历史观,从而反映出深刻的精神内涵。在这个领域尤其表现在有无之论、大小之辨、批判求真的问题上。
一、有无之论
有与无作为一对哲学范畴也是道家首先创立的。道家哲学实质上就是关于“道”的哲学。而道有“可道”与“常道”之别,故而衍生出“有”“无”之论,因为“可道”可视为“有”,“常道”可视为“无”。同样地,道既有本体之道,又有生成之道,具有过程性。因此,有与无成为阐释“道”作为宇宙万物始基以及生成变化依据的一对范畴。“有”与“无”作为范畴,其含义是多层面的:有本体意义上的,有生成意义上的,有现象意义上的,等等。张岱年认为,任何个体事物都是有,一切个体实物的总体亦称为有。所谓“有”泛指客观实在的事物以及实际显现的现象。而“无”既指事物的空虚部分,也指事物从有到无、从无到有的变异关系,还指超越一切相对的绝对的“无”。
(一)大道为无,万物为有
哲学是形而上的学问。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形是万有,形之上即无形,这才是道。道是无形的,有形的是万物。器可泛指万物,乃是有形的。
王安石在注解《老子》第一章时说:“无,所以名天地之始;有,所以名其终,故曰万物之母。无者,形之上者也。有,形之下者也。”道家认为道生万物,也可以说是“无”生“有”。可见,道家是为了区别道与万物提出了“有”与“无”的范畴。这里的“有”指称万物,这里的“无”指称万物的对立面。这样的区别是为了说明道具有与万物不同的性质与特点。冯友兰说:“事物可名为有;道非事物,只可谓为无。”道是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品不得的。它的上面不光亮,下面不暗昧。迎接它,看不到开始,追随它,看不到终结。故而《老子》第十四章说:“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庄子·秋水》认为:“道无终始,物有死生。”道是无限的,无始无终;物是有限的,故有生、有死。道因其无而生万有。
王弼在注《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时说:“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
由于无也。”道即是无,可生一,进而化生万物。
魏晋时期的贵无论正是继承发展了这种道无、物有的思想,提出以无为本,以有为末的思想。王弼在《老子指略》中指出老子思想的要义在于“崇本息末”,本为无,末为有。何以这么说呢?他在注《老子》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时说:“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天下万物的变化以“有”为基础,而论及万物的开始(根源),那还是以“无”为根本、源头。
他在注《老子》第一章时直接提出“凡有皆始于无”的见解。张湛在《列子注》中引何晏《道论》曰:“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之为事,恃无以成。”“有”凭借“无”才成其为“有”,事业要成功,只有依靠无事来成就。《晋书·王衍传》载:“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何、王两人强调“无”为万物之本,而且在人成德、免身中也应贯彻以无为本的思想,老子第七章中“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说的正是此意。
与贵无论针锋相对的是裴和郭象的“崇有论”。表面上,有与无是矛盾的,非有即无,非无即有,但是,在道家看来,道之“无”是“无有”,即无之有,并不是虚无,空无一物之“无”。《庄子·齐物论》认为“无有为有”。《庄子·庚桑楚》也指出:“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
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道称为“无有”或“无”是相对于万物而言,万物(有)本身不是自己的本源,这里隐藏着进化论的意味,即万物是由他者演变而言,这个他者即是道,而道非万物,万物为有,则道为无有,又称“无”。因此,如果从道是万物的本原、根据而言,道又是确确实实存在,故为“有”,不过只是无之有,即“无有”。如此说来,崇有论肯定的是后者,而贵无论则强调前者而已。且崇有论维护名教,批判贵无论有漠视名教之嫌。裴认为“济有者,皆有也,虚无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晋书·裴传》)郭象在注《庄子》时也认为无不能生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还说“无即无矣,则不能生有”。他们都把无当成是没有,空无。认为“有”方能济“有”,且“有”永远是“有”,万物皆“自生自有”。他在注《庄子·田子方》时说:“夫有不得变而为无,故一受成形,则化尽无期也。”在注《知北游》时亦云:“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
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其实,崇有派强调的是道为物为有的一面,即道是生物之物这一面;而贵无派关注的是道为非物、为无的一面,即道不是万物这一面。只不过,各持一端。如此说来,贵无论与崇有论皆是道无物有思想演变的不同形态。
(二)道统无有
如上文所言,道不能简单地说成是“无”,也不能轻易地说成是“有”,道统无有。道家虽然认为道与万物有区别,但同时也意识到道本身也是“物”,当然此“物”不是万物之物。万物比如花草鱼虫,是殊相,而“物”是万物的共相,亦即物为一般,而万物为特殊。道生万物,又在万物之中。《庄子·知北游》谓“物物者与物无际”。所谓“物物者”是生万物的本原,道家称为“道”,也可称为大物。《庄子·在宥》说:“有大物者,不可以为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道不是“万物”,不能与万物等同,所以《庄子·知北游》称“物物者非物”。
这里所说的“非物”是强调道不是万物本身,并不是说道是虚构的概念,而是说,道是物物之物。《老子》第二十一章曾明确指出:“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老子所讲的“物”当然不是具体的猫狗、树木之类,而是恍惚变化无形的大物。
其实,《老子》第一章早就明确指出:“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无与有同出于道,只不过名称不同而已。无是标志天地生成的原始,也就是从本原性来看,称道为“无”;从万物所归属或依靠的对象而言,称道为“有”。这两者都可谓是“玄”,即不可究诘,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与无正是体现众妙的门径。非有与无则不足以彰显道的玄妙。具体说来,“有”谈的是与万物的关系,而“无”说的是与天地的关系。虽然无与有在层次上是有差别的,但实质上两者都属于道,是体现道与天地万物关系的基本范畴。《庄子·天地》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泰初时存在“无”,此“无”非万有,故无名,然而却成就了万物的形神性命。陈鼓应于此认为“无”与“有”即是指“道”产生天地万物时由无形质落向有形质的活动过程。因为“道”作为一种潜藏力(potentiality),在未经成为现实性(actuality)时,它“隐”了。人的感官无法认识它,所以用“无”来指称这个不见其形的“道”。而“有”形容形上的“道”向下落实时介乎无形质与有形质之间的状态。“无”含藏着无限的未显现的生机,“无”是蕴含着无限之“有”的。“无”
和“有”的联系乃在显示形上的“道”向下落实而产生天地万物时的一个活动过程。
(三)以无为体,以有为用
老子指出的“有无相生”具有客观的现象基础,因为后文紧接着说:“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有无与难易、长短、高下、音声一样,都用于描述现象界。拿有无来说,车的三十幅构成一毂,为车之“有”,而毂中空虚为“无”,可容车轴而转动,只有有木结构的“毂”和其中空之“无”相结合,方能成为可前行之车。以黏土做成的容器,这一实体为“有”,而容器之中空为“无”,只有两者结合起来,方有容器之用。建造房屋时墙壁必然开凿有门与窗,除了房屋中间为空外,还有可通风的窗和进出的门,俱为“无”,而四壁为有,如此有无结合才有房屋的居住作用。总的来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十一章)。因此,有、无是物的一体两面。
道家的高明之处在于看到了万有背后的“无”。有与无是现象与本质的关系。事物如其所展现的那样——有,正是因为其内部具有推动事物变化成如此的因素——无。对“无”的探索,彰显了道家的理性精神与科学气质。《老子》第三十七章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无名之朴便是道,道虽无名却可以制万有。作,指“乱”。万物在“化”的过程中出现了“作”,违背了自己的本性,犹如现在的生态破坏,使许多事物发生了变异。而只有回归到道的状态,即自然状态,才能平息这种“作孽”之“作”。
“不欲”在此语境下可以理解为人对自然攫取的放弃,那么“天下将自定”。于是,我们明白“有”只是表象,而“无”才是实质,它是“润物无声”的存在,而“有”正是“无”的显现。所谓“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老子》第二十七章)。行、言、数、闭、结都是现实的“有”,但是会有无辙迹、无瑕谪、无用筹策、无关楗、无绳约之妙,乃是因为“袭明”,即明白“行、言、数、闭、结”五者的内在本质与规律,所以能做到行无行、言无言、数无数、闭无闭、结无结等类似于“为无为”的效果。善为道者深刻地明白事物内在“无”的道理,而不拘于外在的现象,从而达到了对事物本质的把握与运用。
道家有无相生的辩证关系是道门认识世界的结晶,进而成为他们改造世界的指导思想。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是达到“有”与“无”统一的典范。
他们有器、车、甲兵却视同为“无”。邻国也是客观存在,即“有”,但他们也视同为“无”,如此这般,人们才能吃好、穿好、住好、玩好,才是真真切切的“有”。因此,有与无不能相离,只有没有感到“有”才是真正的“有”。这样,我们就能理元·赵孟頫书《老子道德经卷》(局部)解老子为什么要提出“反者,道之动”的论断,也就明白“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第十八章)的思想。原来老子不是要抛弃仁义、孝慈、忠贞,而是要让人们没有感到它们的存在,才真正有仁义、孝慈、忠贞存在。此外,还有“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以及“绝学无忧”(《老子》第二十章),只有在心境中虚化了这样的圣智、孝慈、巧利、学习的观念,才能达到真正的圣智、孝慈、巧利、学习。所谓“学不学”,“知人则智,自知则明”,“知常曰明”,都是经过“道”之“无”洗礼过的“有”。从反面来看,“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第三十八章),但老子不是要抛弃礼,而是要超越礼,使礼成为有道之礼。比如,“战胜以丧礼处之”(《老子》第三十一章),便是对礼存在的认同,只不过,不要刻意以礼作为忠、信的标准,那样会失去忠信的真正意义,忠信反而“无”了。老子还说:“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
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老子》第五十七章)如果能做到不多(不“有”),则大治。“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
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同上)再如“不贵难得之货”(《老子》第三章)就是要在观念中“无”去货的观念,因为如果有货的观念,就会有“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