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世界上没有一个笨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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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朋”字的另一种写法(1)

诗人

诗人在一个小地方的一家小厂里做着一份终年与榔头、钳子、扳手和飞速运转的机器打交道的工作。按一句夸张的民谣的说法,这样的工作如今已是傻子一类的人才干的,但诗人一直很满足。诗人曾无数遍赞美过自己手中的榔头、钳子和扳手,是它们使诗人和整个时代连结在一起,更重要的,诗人是一个用汗水和力气养活自己的劳动者,而劳动者,历来是古今中外诗歌中一个伟大、不朽的形象。

诗人喜欢夜晚。

诗人发现,世界上也许没有比夜晚更具魔力的事物了。这一滴上帝自天堂吹入凡尘的纯净、巨大的黑蓝色墨液,是它让喧嚣和丑恶隐藏,让龌龊和高贵的灵魂,都同样赤裸裸地真实无比。诗人喜欢在夜晚读书、写作,那些开水般咕嘟嘟沸腾在他大脑里的诗句,常折磨得诗人彻夜难眠,激动不已。偶尔,走出房间,到星空下站站,诗人惊奇地发现,夜晚,似乎不只适宜于做爱和睡眠,夜晚,它更适宜于思想。那一片星月照耀的无垠的蓝色土壤,它该种植下多少深邃、饱满的思想!

相反,在白天,诗人要逊色得多。

诗人感觉,在白天,他只是一具有着两条腿的机器,火车样在生活的钢轨上来来往往罢了。诗人常对周围的一切怀疑不已,比如,这个小地方的人熟人见面常问的那一句快将人的牙齿磨光了的“你吃了吗”的话,有什么真实的意义?比如,周围的人一生所过的那种稿纸样相似、更迭的日子,能不能谈得上幸福?许多时候,诗人感觉,身边这种冬天结了冰的湖水般没有一丝儿浪花的生活,刻板、平庸得已到达他忍耐的限度!诗人曾读过捷克有位叫米兰昆德拉的作家一本名叫《生活在别处》的书,书中的一些文字,令诗人的心灵颤栗不已——生活在别处,生活在远方!与诗人想象中那种伟大的生活相比,眼前这种单调、刻板的生活,简直连生活的草图也不是。而诗人知道,远方真正的生活,只有靠自己的诗句才能抵达。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诗人一直是在对爱情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想象中度过,为此,诗人曾写下一首又一首深情、浪漫的爱情诗。在诗人的想象中,未来的“她”不一定天生丽质,但“她”一定有着一颗高贵而朴素的心。“她”降临尘世,仿佛是为爱情而生,确切地说,是为等他与他一生相伴相守而生。但令人遗憾的是,诗人相识的女孩无一例外地以为爱情只是一件她们可以炫耀自己的美丽衣衫,她们是那样贪恋金钱和物质,这,多么与她们漂亮的面孔和美丽的年龄不相称!诗人的爱情履历因此累累伤痕。后来,诗人便常渴望流浪,去草原或者西藏,一个人独行很久很久之后,有一天累了,便停下来,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地做一位小学语文老师。或者,像尼采一样独身像卡夫卡一样一生独居像温森特·凡·高为绘画献出生命一样为诗歌献出自己的生命。

但后来,诗人还是结了婚。婚后不久,诗人发现,自己竟奇怪地深爱着平凡而普通的妻子。每次看着妻子与街面上的小商小贩讨价还价,那份令一个出色的外交家惭愧不已的智谋,令诗人倾慕不已。除过妻子,诗人似乎更喜欢自己的儿子。每次抱起这个胖墩墩肉乎乎的小家伙,诗人感觉自己的心境简单得像一颗透明的露珠。诗人能从那黑宝石般晶亮的眼睛和天使般白净的脸庞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诗人一下子找到了人类之所以能够繁衍千载这其中古老而伟大的奥秘!

总的来说,诗人是一个善良、和气的人。几十年,诗人和周围的同事、邻居相处得非常愉快,有些人还自认为是诗人的哥儿们。但诗人感觉,周围的人并不怎么了解他,甚至可以说几十年来一直在误解他。诗人有时望着身边耳鬓厮磨过几十年的一张张烂熟于心的脸,感觉他们是那样陌生、难以捉摸。诗人一直弄不懂,人为什么是那样难以理解,人的心灵就像一座庞大、复杂的地下迷宫,常常是刚到入口处,不知不觉间你便迷了路。有一段时间,诗人常沉浸在一种渴望与人沟通和倾诉的忧伤中,诗人感觉自己很孤独很苦闷,诗人的烟瘾因此特别大。诗人发现,世界上也许没有比香烟更迷人的妙物了,吸一口,内心积淤着的许多话语,便如烟丝一缕缕袅袅飘出,静静飘散在空气中……

黄昏,夕阳如一枚杯底的蛋黄静静悬浮在西天。

那时侯,诗人喜欢穿过街道和楼群去城外的田野上走走。有时,诗人的思绪飞翔得很远很远;有时,什么也不想。风中,有一行诗句常会海水般从诗人的心底汩汩涌出——

“远离人群的时候/你更接近人类……”

那时,诗人感觉,身后的城市、人群和他身边那些匆忙、琐屑的生活,离他很远很远,天空、泥土、原野和大地,离他很近很近;而他在生活的沙滩上一直寻寻觅觅着的那些珍珠样熠熠闪光的诗句,离他更近更近!

冬夜无故事

小何老师的师范同学小周老师来刘家河小学的那天中午,正巧,小何老师在清晨去了县城。

小周老师是小何老师新婚不久的妻子小卉老师接待的。

小卉老师和小何老师同级但不同班,一起分到刘家河小学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小周老师和小何老师是同桌,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前几年,小周老师经常来刘家河小学玩,和小卉老师也很熟。

进了屋,小卉老师边给小周老师倒红葡萄酒边埋怨说:“怎么不来参加我俩的婚礼,你也太看不起人了。”

小周老师抱歉地说:“那天县教育局在我们学校检查,要听我的课,走不开。”

上午上课铃敲响时,小卉老师找出上月吃剩的糖和瓜子,放在茶几上,便端起教案、粉笔盒、作业本,踏着铃声的尾巴出了屋……

下午放学后,小卉老师推开房门,见小周老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书——小何老师没有回来。

小周老师抓起茶几上的手提包,说:“我得乘末班车赶回去。”

小卉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怎么不吃顿饭就回去?说不定小何等会儿就回来呢。”

小周老师没有再坚持。于是,小卉老师便去洗菜做饭。

不一会儿,饭做好了。小卉老师和小周老师边吃着饭边聊着这几天中央台正播放着的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

小周老师说:“我几乎没错过一集呢。”

小卉老师说:“我也是。”

后来,《雍正王朝》看完后,小何老师却依然没有回来。

出了房门,小卉老师一下子傻了眼——

隔壁几个房间的男老师都回家了,只有对门小芹老师房间的灯还亮着。但小卉老师知道,小芹老师的丈夫中午从县城回到了学校,下午在水龙头边洗菜时,她还在小芹老师的耳边开了个让小芹老师面红耳赤的玩笑呢。

进了屋,便继续看电视。等到几个频道一一打出“祝您晚安”的字幕时,小卉老师看见,刚才小周老师已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

小卉老师红着脸说:“学校的男老师都回家了,小周晚上你睡沙发上行不?”

小周老师连连摆手说:“那怎成那怎成!”但身子却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小卉老师从衣柜里取出一床新棉被一个新枕头,替小周老师铺好后,便拉上了房子中央的布帘子。

坐在床上,小卉老师忽然一下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万一小周老师为人不正派咋办?如果他对自己非礼咋办?

这样一想,小卉老师愈来愈感到害怕。熄了灯,眼前总浮现出一幕幕令人心惊胆寒的情景,她便在记忆里搜寻她听来的和在书上看到的一些应急办法。

小卉老师终于想起:床下有一把她和小何老师劈木材用的小板斧,她该将那把小板斧取出来,最好放在枕边。

拧亮了灯,小卉老师听见,布帘子外沙发上传来蟋蟋簌簌的响声——小周老师没有睡。

隔着布帘子,小周老师说:“小卉打搅你了,我这几天晚上老失眠,我找几本杂志,你知道在学校时我就是`夜猫子`”。

小卉老师长嘘了一口气——看来小周老师是那类柳下惠似的正人君子。

于是便安然阖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扯起布帘子,小卉老师看见,小周老师和衣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沙发下,杂志撒了一地。

中午12点未到,小何老师便从县城回来了。

见了小周老师,小何老师抑制不住满脸的兴奋和激动:“啥时过来的?”

“昨天中午。”

“那晚上住哪?”

小周老师忽然支支吾吾说:“住……住外面乡政府的招待所。”

回过头,小何老师忽然看见小卉老师一下子窘得满面通红……

中午吃饭时,饭桌上的空气仿佛被窗外的冷风冻住,怎么也活泼不起来。三个人脸上都讪讪的,有些怪,有些僵。

饭后,小周老师和小何老师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送小周老师回来,小何老师望着正低头收拾碗筷的小卉老师,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小何老师和小周老师一直未有过任何往来。

“朋”字的另一种写法

王毅是我相交多年的朋友。

还是读高中时,我俩已好得不得了。用家乡一句俗话说,我和王毅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那时候,王毅家在距我们县城高中有20多里路的农村,而我家在县城。我父亲是县政府某部门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儿,在县政府家属院,我家有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那一间属于我的小屋,自然成了我和王毅共同拥有的天下,夜晚做完作业,两人抵足而眠合盖一床被就成了常有的事。

高中毕业,临报志愿,我报了地区师院。后来,王毅看了我报的志愿,几乎是想也没想,也在第一志愿里填了地区师院。其实王毅学习远远比我好,他满有把握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他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我。当时我心里热乎乎的,我为自己能有王毅这样的朋友而庆幸。

高考结束,我和王毅被双双录入地区师院。

在地区师院,我和王毅更是好得不得了。我俩分在同一个系,又在同一个班住同一间寝室,就是吃饭也是两人饭票放一起合着伙吃。已是大半学期了,还是有同学和老师搞不清我俩到底谁是谁。有时候,王毅的父亲没有按时寄来生活费,我知道了,总会偷偷在王毅的书里夹上20或者50元钱。有几次,王毅拿着钱问我,这是不是你的?我故作茫然地说,不知道呀,也许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让你小子捡着这么美的事!王毅不再说什么,但我看见王毅的眼眶湿润了。

大三时,我偷偷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名叫江小鱼的汉中女孩子,每次见到江小鱼,我的心中总会充满一种甜蜜和惆怅。有一天,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和激动,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了王毅。谁知,王毅听了没有像平日那样跟我嘻嘻哈哈开玩笑,而是好长时间都一言不发。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王毅早和江小鱼好上了。这让我感到既尴尬又无奈,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躲避着王毅。但是后来,王毅和江小鱼吹了。

有一个周末和王毅一起喝酒,我问王毅为啥和江小鱼分手?王毅望着我静静地说,是他先提出分的,因为他不想因了一个女孩子,而失去多年相交的好朋友。那一刻,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紧紧握着王毅的手,怎么也止不住眼里汩汩涌出的泪水。

师院毕业,我留在了市里,而王毅却将面临分回我们老家。为了让王毅留在市里,我央求父亲几乎动用他一辈子所有的关系,终于让王毅如愿以偿也留在了市里。

毕业后,最初工作那几年,每个星期天,我和王毅几乎都泡在一起,逛街,喝酒,打牌。一晃,三四年就过去了。后来,在一次政府公务员招聘考试中,王毅跳槽去了市政府,而我因为真心喜欢教书的缘故,一直安心做着我的“孩子王”。我们见面的次数比从前少了,但每逢节假日,王毅总不忘提着礼品回家看望我父亲。也许因为同在机关工作的缘故,父亲和王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父亲很喜欢王毅,几乎将他在市政府工作的老朋友老熟人统统介绍给了王毅,让他们在工作上多关照王毅。

在市政府,王毅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只短短几年,他已是市政府某个部门的头儿。我们见面的时间愈来愈少了,即使偶尔在街上碰上,也只是打声招呼而已。我不知道,我和王毅从前那些说不完的话,现在都跑哪儿去了?

现在,王毅已是市里主管文教系统的一位重要领导。有几次我看见王毅在一帮大大小小官员的陪同下,走进我们校园。远远看见王毅走过来,我想上前打声招呼,但王毅只是淡淡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就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好像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当然,王毅现在也不来我家里了。我父亲前几年就退休了。

年初,我们教研室新分来两个大学生。也许,因为他们是师院同学的缘故,两人要好得简直是不分你我。

有次和他俩闲聊,我劝他俩说,即便是好朋友,在有些事情上也应该分清些,免得以后不痛快。

他俩惊讶地说,那还叫啥朋友?

我笑笑,问他俩那啥叫朋友?

其中一个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的小伙用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朋友的“朋”字由两个“月”字组成,这就是说,朋友像两轮皎洁、明亮的月亮,彼此一生心心相印,肝胆相照。

我轻轻冷笑一声,然后在桌上找来一张纸,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用”字。

他俩望着我,一脸的不解。

我望望他俩,将纸从“用”字中间撕成两半,然后指着纸上的字对他俩说,这就是朋友,有用即为朋,无用了也就谈不上是啥朋友了。

两个大学生一脸的不相信,也一脸的不屑。

其实,我也曾经不相信,也曾经很不屑,但是,现在我相信了,在现实生活中,朋友的“朋”字确确实实有着这样一种写法。

臭棋

钱局长喜欢下棋。

每天吃罢晚饭,雷打不动要去局里的“游艺室”找人杀几盘。

常陪钱局长下棋的是局里的老赵和老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