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踱到豆子的瓜摊前,南山下开得滚圆薄皮沙瓤的南山瓜很快就将吏懒洋洋的目光攫住了。吏掂过一颗瓜,从绸衣里伸出一根短胖白皙的手指,敲了敲,举起瓜刀咔嚓一劈,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吏又掂过一颗瓜,从绸衣里伸出一根短胖白皙的手指,敲了敲,举起瓜刀又是咔嚓一劈,又摇了摇头。吏举刀咔嚓劈一下,卖瓜汉豆子就听见,自己胸腔里一颗心很清晰很疼痛地“咯噔”一声响一下,直到第六颗瓜露出鲜红的瓜瓤时,卖瓜汉豆子终于将自己一只已沁出汗的粗糙大手按在了吏一只白皙、绵软的手上。
大人,这可是俺们忙死累活几个月的血汗呀!
吏将肥脸上松塌塌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向前凑了凑与他的脑袋一样粗的短脖子,很感意外地哼了一声——
吃你几个破瓜算个鸟,有种,就往老爷这地方来一下?
吏眯着眼,是笑非笑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脸憨相的南山卖瓜汉,懒洋洋的目光里,一半是傲慢和不屑,一半是讥诮和嘲讽。
卖瓜汉豆子的目光与吏的目光轻轻一碰,不由自主就软了。卖瓜汉豆子哆哆嗦嗦握着一柄杀瓜刀,就这时他忽然听见,胸腔里一个声音一遍又遍对他说,老子今天要和这为非作歹的狗吏拼了!
当这个声音瓜子般崩出自己的喉咙时,卖瓜汉豆子一抬手,就见那柄明晃晃的杀瓜刀,忽然像一弯月牙儿,闪电般朝着吏飞了过去……
杀——人——了!
吏身后的卒们先是张着嘴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憨相的南山卖瓜汉,看着看着,笑意忽然一个个僵在了脸上。等清醒过来时,便团团将眼前这个吃了豹子胆的卖瓜汉围在了中央。
卖瓜汉豆子手握一柄被粘稠的鲜血染成红色的杀瓜刀,朝着身后的叔伯弟兄们喊,叔伯弟兄们,俺们今儿反了,俺只想做一个安安分分的农夫,可这狗吏逼得俺做不成了!
说罢,将手中的杀瓜刀奋力向天空一挥。
一道白光闪过,从此,世上少了个乳名儿叫豆子的山野农夫,天下又多了个人称豆爷的义军首领。
连年饥馑,民不聊生,酷吏如虎。山野间的农夫不断潮水般涌入豆爷的义军。
攻城拔营,占山为王,兵戈相击,铁马秋风。
多年后,当十万义军将京城团团围住,一场厮杀过后,京城终于攻下了。破城的那一刻,义军首领豆爷被手下的将领拥立为皇天后土之下,又一个王。
残阳如血。远山似铁。冷风中飘拂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站在城楼上,望着护城河外横尸遍野的官兵和义军,王忽然发现,他们多像自己许多年前在南山下的秋天收割过的一棵棵豆株。只是,南山下的豆株,当年他的镰刃今年收割过后,明年南山下又会崴葳蕤蕤遍地蓬蓬勃勃生长而出;但那些鲜活的生命,被死亡的镰刃轻轻刈割过后,明年,他们是否还会长出?
后
破城的第二日,王便派一队亲兵从南山下接来了后。
她望着滚滚烟尘里一队人马从远方驶近她的茅屋,她以为,那是抓捕他们的官兵!直到那队人马渐渐走近,马上人翻身下马一个个跪在她的脚边,她依然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实!
当眼前那个被人簇拥在中心高大威猛的男人哈哈大笑着告诉自己,这数万里江山皇天后土下的黎民苍生都是他和她的时,她还是以为,这是子夜深处的南柯一梦!
那金碧辉煌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帷幕重重的深宫大殿,那光鲜夺目香味扑鼻的锦衣玉食,那些对她低眉顺眼百依百顺的侍者将领,依然没有丝毫减轻她的担心——
从前是担心天旱了雨涝了庄稼歉收了,她和自己乳名儿叫豆子的男人会不会饿肚子;后来是担心,她的男人豆子会不会被官兵捉住,被锋利冰冷的刀剑矛戟伤了性命,她的一双儿女会不会从此没有了父亲;现在是担心,王身边的女人,那被朝中宠臣鲜花般源源不断从民间送往王宫的鲜亮如水的女人,她们个个婀娜多姿,双眸流风——以及朝中那一个个争权夺宠口蜜剑腹各怀心机的大臣!
所有这些担心,如一河深秋的大水,集聚在她的心中,将她的一颗心轻轻地浮起来,卡在了她的嗓子眼中——有一天,她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咯噔”一声落在了肚里——她知道,她所担心的终于发生了!
清晨时,父亲的家丁悄悄溜进后宫,上气不接下气俯在她的耳畔说,国丈爷让王投进了深牢大狱!
当时她顾不得更衣,就跌跌撞撞一路跑进了王宫。
求您放过我父亲?
她跪在王脚下,抽抽咽咽说。
王只淡淡瞟了她一眼,就将双眸中剑一般冷的目光投向了远处。
牢中没有国丈爷,牢中只有王的叛臣!
她望着龙椅上王一张沉若止水的脸,她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早不是南山下那个乳名儿叫豆子的山野农夫;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是皇天后土之上的王!她不明白,煊赫的权势至尊的威严,怎样就让一个豆子样卑微、渺小的男人,一颗心瞬息间变得比铁还要硬比冰还要冷?
她知道,就是她将双腿下的一对膝盖跪烂了,也甭想让那颗比铁还要硬比冰还要冷的心变软变暖!
国丈爷被王处斩的一个月后,后被王册立为一国之母。
端坐王身边,看着金銮殿下的朝臣哗啦啦跪成一片,众口一词山呼海啸般一遍遍称颂着“娘娘千岁千千岁”,后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忽然变得空空荡荡似一座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帷幕重重的深宫大殿。目光从朝臣们俯首贴地的脊梁上越过去,宫殿外,九月的天空一碧如洗;有雁阵,嘎嘎鸣叫着向着南方飞翔而去。
南山下,该是收获豆子的季节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秋风中飘拂着泥土淡淡的馨香和豆叶清甜的芬芳,她的乳名儿叫豆子的男人此刻正躬身在南山坡下飞镰刈割着遍地金灿灿的豆株,阳光落在他脱了汗褂的古铜色赤裸脊背上,蹦蹦跳跳,如一颗颗新鲜、饱满、白亮的豆粒儿!
姬
王是在三月的陌上遇见姬的。
三月的陌上,暖风如薰,飞蝶无数,花红遍野。
王听见远处飘来的笑声——那笑声,像微风正摇曳着古塔上一串串风铃,像一颗玉珠子在轻轻触碰着另一颗玉珠子,像夜露正嘀嗒嘀嗒轻落在池塘中一茎肥厚的荷叶上……
王见过这世上无数的笑——身边的侍臣谄媚巴结的笑,后宫的嫔妃故作欢颜的笑,朝中的大臣战战兢兢的笑——
可这声笑,像一脉纯净的溪水,流进他的心田,王第一次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原来也像个刚降生在这个世上的婴孩般洁净、弱小!
就是这声笑,诱惑着王一步步走到姬的身边。
——你是谁?
——我是若水。
——何谓若水?
——世上的女子本若水。
——那你是谁?
——我是王。
——不,你不是王,你是旅人。
——怎是旅人?
——生是苦旅,既然人在路上,焉能不是旅人?
——我要带你进宫!
——你能给我什么?
——世上的财富和权力,华衣与美食,金银和珍宝,我都可以给你。
——这些,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只要你一生的爱怜一世的呵护。
天下都是他的,他还有什么,不能给她!
王很自得地笑了。
回宫后,王从嫔妃们嫉妒的目光中,知道了姬的美艳。早朝时,朝臣们从王连连的呵欠中,很快的就知道了姬的美色。
王上,这个女人可不能留在您身边啊,自古女人是毁坏江山社稷的祸水呀!
当第一个大臣跪在殿外说这话时,王不置可否地哈哈一声笑了。
当第二个大臣跪在殿外说这话时,王向侍卫招呼一声,将这个大臣拉出去结结实实吃了一顿板子。
当第三个大臣跪在殿外说这话时,王将这个大臣投进了深牢大狱。
连绵的干旱和饥馑,就是这时接踵而至的。
天下人纷纷传言,姬是千年狐狸精转世,现在来祸害王的江山社稷来了。传言从后宫流入民间,又从民间反馈到朝廷。只有王知道,姬是无辜的。
兵变是在王毫无觉察时发生的。
那时,王正拥着姬柔软的腰肢,沉睡在梦间。侍臣惊慌失措地仆倒在帐外,结结巴巴说,侍卫们……反了!
王刚起身,就见侍卫们已黑压压将整个大殿团团围住。
王望着殿外的侍卫首领,冷冷说,你们要什么?
侍卫首领躲开王的目光,嗫嗫嚅嚅说,我们只要您身边这个女人的性命!
王无奈地回头望姬一眼,王看见,姬的眼里,正有一颗泪缓缓流出来。姬望了望身边茫然无措的王,默默梳妆完后,就跟着侍卫们走了出去。
当姬的身体被一束白绫高高悬挂在城门口时,王还是不解,自己是这个世上皇天后土之上的王,他可以给予一个人煊赫的权势一生的荣耀和幸福甚至可以让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冰冷、僵硬,为什么他却不能给予一个柔弱似水的女子,一生的爱怜一世的呵护?
王抬起头,仰望着头顶阴暗一片的苍穹。王忽然看见,一道闪电,像一柄狂舞的白色利剑,“哗啦”一声将阴暗的云翳猛然刺开——
久旱不雨的京城,瞬间一场大雨瓢泼般从天空倾泻下来……
白狐
从前,有一个人……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从前,所有的故事都是——
从前,有一个人……
我们,也是。
从前,有一个书生。
很穷,家徒四壁的穷,困顿落魄的穷。
赴京赶考,住不起京城的店铺旅馆,夜晚就落脚在京郊的寺庙里。
一座庙,一个人,一盏灯,一卷书。
书生的内心便如这荒郊寺庙,清清寂寂生满了枯寒的荒草。
一弯月牙,冰凌凌爬上了庙前的飞檐。
书生揉揉酸涩的双眼,放下手中的书卷,向庙门口望了一眼。
一眼,书生就看见半掩的庙门里走进一个人——一个一袭白衣的窈窕女子。
书生以为是梦。再揉揉酸涩的双眼,又向庙门口望了一眼。
一眼,书生看清了白衣女子一张清纯可人的脸。
书生颤着声问,你是谁?
白衣女子粲然一笑,道,我是白狐,在此修得千年,只为等你。
书生心里一热,就信了。
书生是个穷愁落拓的书生,书生是寂寞的。
书生与女子一夜温柔缱绻,不知不觉东方已既白。
书生睁开眼。
一座庙,一个人,一盏灯,一卷书。
书生便想,这定是南柯一梦。
书生就苦涩地笑了。
第二夜,书生书读困倦的时候,还是向庙门口望了一眼。
一眼,书生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一袭白衣的窈窕女子。
书生满面欢喜地惊声道,真的是你啊?
白衣女子依旧粲然一笑,道,真的是我。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啊?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白衣女子说罢,就从怀中取出一只琵琶。五指轻轻在弦上一扫,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玉珠子,碰撞得书生一颗心似乎要醉了。
这样几夜过后,考期便到了。
书生说,我要娶你。
白衣女子道,只怕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
真不后悔?
真不后悔!
白衣女子眼里流着泪道,那我怎样找你?
书生取过一把折扇,看看女子白衣上一朵朵牡丹,笔起墨落,扇面上便盛开出几朵青青白白的牡丹。
书生走进考场。胸有成竹踌躇满志,提笔握管,下笔如有神助。
几日开榜,书生高中榜首。
书生被一帮举子们簇拥着,踏上京城的万花楼。举子们要在美酒美人丝竹声里,宣泄他们心中的快乐。
有人领过一女子。
举子们嚷,不行,换一个!
又领过一女子。
举子们还是嚷,不行,换一个!
后来,那人说,那只有请白牡丹白姑娘了。
一阵衣裙窸窣响,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双眸流风站在了举子们面前。
举子们张圆了嘴,后来,异口同声说了声“好”!
席间一下觥筹交错,喧嚣了起来。
书生与白衣女子四目相遇,一瞬间,都愣了。
书生心里一颤,一下想起一个人。
但白衣女子只是一愣,就和一桌男人喝酒调笑起来。
书生后来与白衣女子四目又一遇,书生心里一颤,还是想起一个人。
白衣女子走近书生时,书生道,你是白狐,不是白牡丹?
白衣女子身子一颤,但马上就咯咯咯笑了。
白狐在书里在故事里,你们说,万花楼上有白狐吗?
白衣女子说罢,望着举子们尖着声笑得更响。
举子们也轰轰轰张着嘴笑成一片。
书生冷着声道,你不是白狐好,我借姑娘一样东西用用。
说罢,就从白衣女子的手间扯过一把折扇,“刺啦”一声,折扇就撕成了两半。
白衣女子望着书生,嘴角哆嗦一下,又尖着声笑了。
笑得一脸的泪。
书生也笑了。
笑得一脸的泪。
举子们也都张着嘴轰轰轰笑成了一片。
第二日,京城里纷纷传说,万花楼上的头牌姑娘白牡丹昨夜用一束白绫,将自己挂在房梁上,死了。
京城里的茶楼酒肆大街小巷,一时间喧喧嚷嚷,猜测纷纷。但没有人知道,万花楼上的头牌姑娘白牡丹夜里还好好的和一帮举子们喝酒,怎么会死?
只有书生一个人知道。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