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粮刚入库,就听到长毛西征来攻古镇的消息。芦江是长沙城的北门户,长毛的必争之地,从鄱阳打到岳州,隔芦江只有百多里了。听说,长毛打战不要命,旗往哪里指,人就往哪里攻,披头散发,奸淫虏抢无恶不作。整个芦江古镇都沉浸在山雨欲来的恐怖气氛中。
咸丰四年四月底,半夜炮响不停,长毛以岳州水陆并进,从乔口方向猛攻芦江古镇,芦江镇守团练主将张炳南被长毛大炮击中,炸得尸都没有了。水上堤上的湘兵湘勇抵挡不住节节后退。曾剃头在江上划一根线,谁退过线,格杀弗论,没用!湘军兵败如山倒,最后曾剃头都退过了自己划的线。长毛和湘军从湘江厮杀到沩水内河也就是芦江,一直打到半边街前。曾剃头看着自己那点家底快打光了,在卖粮汉子投水的地方,就要跳河,幸亏被部将从水里救起,才有后面的卷土重来。
翌晨,芦江古镇,河堤内外到处都是太平军的旗号。古镇上,有钱的胆小的早往益阳和长沙跑了。张子谷知道,跑了,家业就丢了,他不信长毛就那么恶毒,听说长毛都是作田人出生,像杨泗将军一样是举义旗的人。自己小心应对,至少有个照应。
谁知长毛驻扎在堤上,并无侵犯。张子谷安下心来,婆娘细崽也都从仓板夹层中出来。正在这时候,一队长毛过来敲张子谷的店门,买米买米啦!全家都吓得又往仓板夹层中躲,张子谷硬着头皮哆嗦着开门,忙说:好好好,相送相送。为头的长毛,倒也不黑人:不要送,是多少就多少。长毛一次就把德兴米行的现米给买倒了,而且足额给了银钱。
看着长毛远去的背影,张子谷想,长毛的事情还会要闹大,看那秋毫无犯的样子,怕是要夺天下了。
这半夜,又炮声四起,喊杀声震天,一家人战战兢兢躲在夹仓。突然一阵敲门的声音急促响起,张子谷没法,只好出面开门,一看面熟啊,竟是那个买米的长毛首领。
原来曾剃头重整旗鼓,突然打了回来,太平军措手不及,几乎全军覆没,少部顺江往武昌撤退。这个长毛首领因为在筹粮,没有跑出来,现在粮食丢了,部队打光,只身一人,请求张老板救命,身上还有不少银子全给张老板。张子谷一听,慌了神,现在古镇全被湘军占领,私通长毛,那是灭九族的罪啊。张子谷迟疑之间,已把长毛让了进来。很多年后,张子谷才知道这个长毛竟然是章王林绍璋,后来做到长毛的丞相。
林绍璋在张家躲了一个月,湘军已退,才潜往鄱阳九江去了。
太平天国在江浙一带终于成了气候,最后盛极而衰,那是后话,也不再与本故事相干,按下不表。
只是这一战打得湘江沩水为之泛红,两军尸体浮满江面,无人收拾。张子谷不忍见此惨状,便组织族人和街坊将江面和沿岸的无名尸体一一收集起来。当时有些个迂腐的人犯难了:有的是朝廷的反贼,有的是为国尽忠的湘勇,埋在一起,是否行得通。张子谷心下想,都是爹妈所生,死了的还不都是最苦的作田人啊。于是他建言:不管身份,入土为安。
就这样,在今日古镇的挖口子和螃蟹岭还分别留下了八十八人墓和八十义冢。大家无不称赞张子谷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张子谷想到这一月的鏖战,死难的何止数千,那么多尸首竟然随水而走,葬身鱼腹,死不安宁,这人生一世,图个什么。
张子谷因为太平军的到来,卖粮反而发了财,按理说,长毛造反,大逆不道。为此,张子谷偷偷到了杨泗庙,跪问杨泗爹爹,心中默念,这财发得还是发不得,一打卦,胜卦;再问,官府追究起来,就说店里的粮全被长毛抢光,血本无归,可得不可得,一打卦,胜卦;再问私藏长毛,放得不放得,一打卦,胜卦。张子谷心中有主了,想起幼年许下的宏愿,不禁偷看杨泗爹爹,将军威严的面相,竟然眼带慈祥。
兵灾过后是水灾,水灾过后是旱灾,沩水上游一带,果然粮食歉收,来古镇籴米的船不在少数,张子谷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凡先年打过白条的人,原价卖米,就连那个跳河的汉子也来了。张子谷还在德兴米铺前,架起大锅,广舍施粥,灾民感其恩德,山呼“张菩萨”、“张爹爹”。古镇上下对张子谷也另眼相看,米商们争先效仿。
别的地方因灾,出现了打家劫舍的事情,官府再派兵镇压,城乡内外颇不安宁。芦江古镇因为张子谷带头赈济灾民,人们不但安居乐业,反而更加繁盛,各地的商贾纷纷落脚古镇,新开的商号比比皆是,各色买卖有条不紊。
从此,古镇上下都叫张子谷为“张菩萨”,就连里正等有头脸的人们都这样称呼。
张子谷乐善好施,财源广进。半边街竟然有五家店铺都是他的,德兴米铺也更名为德兴米行,德兴米行的旗幡在半边街上猎猎飞扬。
他为宏泰坊的柳翠和桃红,为那些不愿做皮肉生意的女子赎身。
他为古镇所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办整生宴,请戏班在八元堂搭台为他们唱“四郎探母”,甚至把本地的花鼓“洪南桂打酒”也搬上戏台。
他在芦江上修了义渡,方便往来古镇和南岸堤两岸的人。
他为上游的沱市捐资建桥,桥上留下某年某月芦江张子谷捐。建桥时,他甚至放下生意,亲自到工地搬石头。至今,那长满青苔和藤蔓的石桥还坚实如初,人们在桥上走过,总会读一读那桥头的文字,念记这位善人。
他翻修古镇的麻石街,从丁字湾买来麻石板,把烂了的石板都整修一新。他在半边街黑狗潭一带建起麻石护栏,用铁链连着,人们不再当心掉到河里。那个救过他命的石墩还留在原地,只是被垫高了不少,很显眼,似乎还在讲述二十五孝的故事。
他买下古镇西边的一座荒山作为义山,义山正中间安葬着他的老父,旁边是他的老岳父,义山更安葬着无钱买地的穷人、甚至那些没有名姓流浪来芦江的苦主,他甚至想百年之后,他也要到这里陪伴他那苦了一辈子的瞎眼老父。
他还请来先生,开了一家义学,读不起书的孩子在他的义学里免费读书,成绩好的还有奖励。他甚至自己也在义学里跟着先生念“增广贤文”,听着那些圣贤之言,他又想起那年在杨泗庙里许下的那个愿望。
人们为张子谷所做的一切而铭记在心,人们为张子谷而日日夜夜感恩戴德,更把张菩萨张爹爹念在口中。张子谷喜欢听,他喜欢别人喊他菩萨,喊他爹爹,他也更加地勤勉、更加地兢兢业业。
很多年后的一天,儿子张老三陪同衰老的张子谷来到杨泗庙,杨泗将军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威风凛凛,而此时的张子谷虽然做了古镇的里正,却已经腰弯背驼,力不从心了。
张老三看见父亲望着杨泗爹爹羡慕的眼神,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但是张子谷,丝毫没有怠慢杨泗爹爹。他推开儿子,颤颤巍巍地立正双手合十深深地叩拜下去。
张老三也深深懂得父亲的意思,他说:父亲,到时候儿给您塑个金身。
他摇摇头:我不要金身。
张子谷为杨泗爹爹再塑了金身,重修了庙宇。塑像更加精神抖擞,庙宇雕梁画栋,杨泗爹爹生日快到了,张子谷还要给杨泗爹爹操办盛大的寿仪。果然,杨泗爹爹六月初六生日的那天,进奉的香弥漫着芦江水面,祈福的火昼夜通明,给爹爹看的戏,一场接一场。庙门口的芦江,船一艘紧挨着一艘,人们在船上看戏,甚至就在船上做买卖,庙门前坪上的人成山成海。那个胜景不是所有的朝代都可以看得到,那个胜景也只有张子谷所在的芦江古镇才会出现。人们在敬着杨泗爹爹,心里却默念着张菩萨。
张子谷还把杨泗爹爹的神位请到了自家的正堂,和天地国亲师位并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最后的日子,张子谷更加地好客。德兴米行,无息粜米,高价收粮,平年施粥,荒年开仓。他怕他做得不够好,他怕他的功德不圆满。
而且他回忆自己的一生,他感觉,他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他环看着送终的满屋子的人,儿孙们跪倒一地,张老三满面含悲双眼通红跪在床边握着他的枯干的手,他知道儿子懂他。
他平静地死去,他没有留下哪怕片言只语。
全镇的人在活菩萨的哭声中跪倒,县乡政府要员都出席他的葬仪,所有的人都为他祈福祷告,满街都为他披麻戴白。
张子谷在天国,自信地笑了。他幼年在杨泗将军庙里许下的愿望,那个愿望让他念念一生,为此,他日三省吾身,一生奔波劳碌,如履薄冰。
当初那个在庙里衣着破烂,骨瘦如柴的穷叫花子,在蒲墩上喃喃自念的心愿就是——我要做菩萨。
儿子们请黑麋峰的师傅雕了楠木像,又在麋峰古刹里开了光,运回芦江古镇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淫淫小雨,好像是在为张菩萨哭泣送行。
杨泗庙里的法师居士,袈裟齐整,法旗在和风中缓缓飘扬。根据事先商定的,杨泗爹爹的像不能动,在杨泗爹爹像的旁边把底座加长,再立张菩萨。
第二道程序,卜卦请辞,就是最后还问一声杨泗爹爹,这件事就要实施了,请爹爹同意。同意就是胜卦,打三卦,有两个胜卦,其余配阴阳卦即可,配胜卦更是求之不得。
法师念动经文,凌空一掷,双卦在空中翻动,像是飞入庙门的两只燕子。
张菩萨的儿子们,心都提到口里。
那卦落地,在地上啪啪弹跳,果然是个胜卦。
第二卦又当空翻滚,落到地上,果然还是一个胜卦。
张家子孙脸上浮出笑意。法师也双手合十,喃喃而念“阿弥陀佛”。
第三卦已经只是一个形式了,卦象只有三种,胜卦,阴卦,阳卦,现在已经有两个胜卦,杨泗爹爹已经最后认可了。
但第三卦还是要打的,只看到竹卦在空中翻动飞舞,似有风声。
卦,一般是笋子长到六月,这时候已经是新竹了,把个蔸挖出来,笋蔸像牛角一样的弯,锯下来,一头尖,一头平,整修打光,剖开成了两半,这就是卦。合起来就是一个弯弯的竹蔸,分开就是两个卦。俗话说,六月的笋子变了卦,就是这个意思。扔出来的卦,只可能是伏着和仰着的,两个都伏着的叫阴卦,两个都仰着的叫阳卦,一伏一仰,正好是阴阳调和,深合神旨,谓之胜卦。真是:小小山中竹,有幸临佛门,百年修行苦,人神传梵音。
这个卦就是人和菩萨之间的一个媒介,有了它,就可以知道菩萨的意思,知道怎么做。
杨泗庙的这副卦据说有三百多年了,是当年某一代主持从南岳衡山那儿求来的,质地坚硬,卦身乌黑,黑暗之处又能发出幽幽亮光,两卦相碰之声如鸣佩环,而且个头比普通卦要大一点点,一般奉在香案正中,轻易不用,是杨泗庙镇庙之宝。
且看空中滚动的宝卦,落在地上又反弹起来,起起落落,发出脆脆的声音,果然不同凡响。
有个卦已经仰停在右边,另一个却蹦蹦跳跳之间,竟然立了起来,没有倒,卦尖指向上。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十分诧异。
法师也摸头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卦象啊!好在他灵机一动说道:杨泗爹爹是说,他要站左边,要高一点。
大家都愉快地轻声地笑起来。
这样,张菩萨的楠木像就安在了杨泗将军的右手,低一个卦高,大概低三寸的样子,站在庙门口望去,和杨泗爹爹倒还满相称。杨泗将军威严神武,张菩萨慈祥和善。
过了不久,居士们发现张菩萨有些异样,过细一看,竟然偏向一边,居士们赶忙扶正,不几天竟然又偏了。多次反复。
居士们只好告知张家,张家不知底细,请来木匠在楠木像和底座上,装下木隼,把像固定下来。半个月过去了,楠木像果然不再偏斜。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久又出现了怪事,庙门外樟树上的麻雀,总是跑到庙里嬉闹,吆喝都不走。赶跑这个,又跑来那个,最后在张菩萨的头上,拉了不少雀粪。佛头着粪,好不雅观,居士们赶紧清洗,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拉了雀屎。可是杨泗爹爹那儿却没有雀鸟骚扰,干干净净的。居士们疲于应付,只好又告之张家。
张家为此给庙里又捐了不少帷帐,那些帷帐从屋顶一直垂到地上,清风吹来,轻轻拂过菩萨,帷帐下的铃铛脆脆作响,古刹更加幽深莫测,麻雀们再也不敢进来。当张老三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才安下心来,老父的心愿得以达成,孝道得以彰扬,阿弥陀佛。
大家都为古镇又多一个菩萨保佑而各自庆幸。
如此平安过去半年之久。到了张菩萨周年的时候,张家人到庙里烧香敬奉。张老三看着父亲的楠木像,总觉得颜色发暗,不似当初那么有神,和居士们一说,大家都有同感,于是便靠近仔细端详起来,当绕到像后,果然发现问题。
楠木像背后湿漉漉的,后背沤烂了一大片,已经烂出一个洞来,霉斑长满洞中。往天上一看,原来什么时候屋顶的一片沟瓦被老鼠翻动,露出一块不仔细看不出的天来,亮亮晶晶的,一到下雨,就有细小的水珠落到张菩萨木像的后背。
这个时候,这个楠木像已经基本毁了。
张老三捶胸顿足,爹啊,儿子不孝,没有照顾好您啊。哭着就扑倒在地。
张老三从此一病不起,生意也懒得打理。这一天,恍惚之中,父亲恹恹走过来对他说:儿啊,算了,不要争了。
原来张子谷幼年在杨泗庙默祷,许下宏愿,要做善人,对待苍生要像对待父亲一样,如果做到了,请求上苍,请求杨泗爹爹给他一个菩萨之身。所有的事情都做得非常圆满,却有一件事他做得不好,不但做得不好,而且罪大恶极,莫说是做不成菩萨,即便下拔舌地狱也该是罪孽有余。
张老三吓出一身冷汗,爬起来跪倒在地,忙问:爹爹啊,你修身齐家哪有这样的事啊!
张子谷一声长叹——
幼年时候,粮食甘贵,我让你爷爷吃干饭,自己吃米汤,此后我竟然爱吃米汤,你们所吃的饭都让我簝去了米汤。适才杨泗将军告诉我,这米饭的营养全在这米汤里。若不是我积下这么多德,早就被雷打了。
不是谁都可以做菩萨的!
说罢又长叹一声,忽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