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初年的一个夏日,一队商船,大概十来艘,船帆都被风吹得鼓鼓的,湘水在两边船舷“嗤嗤”轻微地响着,虽然满载粮食,却平稳飞快地向前。这是芦江古镇历史上首次应客户之约,送粮过湘江出洞庭湖,在古镇,这个叫“出湖”。古镇“江南米市”的名头从此响彻两湖直至民国。
本来顺风顺水的船队行至石矶口,忽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微波的洞庭顷刻翻起了波涌。船老大急忙吩咐大家降帆,也无济于事,桅杆被风吹成了弯弓,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叫,浑浊的浪头一浪接一浪打来,由于船满载着粮食,吃水深,木船的每一次摇摆,都让人惊出一把冷汗。水手们拼命把涌进船舱的水往外舀,不祥之感像头上压迫的乌云,压在所有的人心头。
真真是千钧一发之际,暴风雨中朦朦胧胧现出一排水寨,船老大连忙指挥大家靠过去,可是无论怎么也靠不拢,浪头不断朝船队打来,眼看着第一次出湖,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忽然,水寨之中驶出一条艨艟大船,一个白袍金甲的武士,挺立船头,待到乌云最密集的地方,把宝剑往天上一指,一道火闪让天地相连,顿时风息浪平,命悬一线的船队转危为安。船老大认出,那是杨泗将军,那是杨泗将军。
杨泗将军正是洞庭军首领杨幺,带领众贫苦渔民在洞庭湖区,春夏渔耕,秋冬攻战,水陆两栖,洞庭湖一带,无税赋差科,无官司法令。杨泗将军是贪官的克星,却是老百姓心中的活菩萨。
人们在古镇建起了杨泗庙,根据当时看到的情景,为杨泗将军塑像,尊为平浪将军。但看将军,白袍金甲,凤目长髯,不怒而威,正是:湖海龙王来听令,虾兵蟹将按旨行。但凡以后谁要下江出湖,纷纷来杨泗庙祷告,必定能风平浪顺,遇上风浪心中默念“平浪将军”也能逢凶化吉。杨泗将军成了水港芦江古镇的保护神,成了人们心中的菩萨。
成了菩萨,就什么事都得管了。
张子谷很小的时候,和瞎子父亲讨米来到过杨泗庙。杨泗庙香客络绎,香火茂盛,烟缭雾绕,殿案上摆满了包子鱼肉果蔬等供品。张子谷喉咙里咕咕响,远远地望着,犹豫着不敢进去,要是能做菩萨,一定有吃不完的东西啊。
跪拜中,看着威风凛凛的杨泗将军,张子谷心中一动,他在蒲墩上默默念叨着。此时,无风的大殿,突突向上的烛火忽然左右摇动,杨泗将军的白袍随之飘摆,露出的金甲闪闪发光。
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异象,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裳褴褛的小叫花子在咕噜祝祷些什么。
张子谷,母亲早亡,住在芦江古镇镇尾一间破草房里,自幼父亲带大,因为没有饭吃,所以取名子谷。稍长,父亲的眼睛就瞎了。他就牵着父亲在古镇一带做叫花子,讨米回去,两爷崽煮饭吃。张子谷对父亲特别孝敬。饭到大半熟,他把米汤簝出来再蒸,他只喝米汤,干饭留着给父亲。这些父亲并不知道,他深陷的眼窝里,深深地满足。
有一年,也就是张子谷十五岁那年,他做了有据可查的第一件好事,那件事多年以后还在古镇流传。
瞎子老爹要吃鱼。他就真的搞到了一条鱼。
古镇本是水乡,吃鱼原也不是难事,但对张子谷来说,却是个不小的问题。河里的鱼不得手,塘里的鱼有事主,街上的鱼没钱买。
这鱼他只能从黑狗潭里凭空手抓上来。
十五岁的乞丐,也是一个朗朗的少年了,幼年在杨泗庙里的祷告时刻在他的心里和耳边鸣响。
沩水在古镇半边街转弯入江,一口水直冲黑狗潭,水急而险。人们在黑狗潭抛下大量的麻石,一来护堤二来减轻水流的冲力。有一年半边街还是被大水冲垮了一半,因此靠水的这一边根本无法建房,半边街得名由此而来。船到黑狗潭,很早就要绕开,如果顺水而流,非得撞个稀巴烂。深深的黑狗潭里,暗流汹涌,麻石嶙峋,打鱼的人都不敢在这里下网,一不小心一铺网,就剩根绳子。也有舍不得网的,下水去取,结果网没取下,人也缠住脚回不来了。所以古镇的俗话说,网撒黑狗潭,落水鬼背上玩。在黑狗潭,有网还打鱼不到。
张子谷来到黑狗潭边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意,等他顺着潭边跳下水的时候,有人要拉住他已经来不及了。
张子谷一口气憋下去,黑狗潭水果然十分阴冷,好在不是涨水的季节,虽然水流急,但不至于抓不稳,他沉下去,抓住石头,在石头里摩挲。水边长大的他知道,石头中的缝隙藏有鱼,而且鱼急忙之中是跑不出来的。
他已经憋气不住了,只得浮出水面。
岸边看的人随着他的头发露出,都惊呼起来,还都以为他出不来了。好心的人赶忙说,细伢子,不要下去了,会淹死去的。
张子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了下去,黑狗潭有二丈多深,在水里打开眼睛,感觉眼珠子要被压出来,张子谷胀鼓着双眼拼命把水往上拨,好让自己沉下去,手脚不时地刮碰在麻石上。等他终于在一个石窠垃里发现有鱼时,他的胸已经闷得要炸了。
当他再次浮出水面时,人们又是惊呼。张子谷整个人脸都憋成紫色,可是他不听众人的劝告,稍微休整,又潜了下去,他终于找到藏在石头下面的那条鲶鱼,凶猛的鲶鱼一口把他的手咬住。鲶鱼满嘴的细牙,像锯齿一样卡着他的手,张子谷忍痛顺势把手插进去,抓住鱼鳃,鲶鱼猛甩猛撞,嘴紧紧地咬住张子谷的手腕,张子谷感觉手都要断了。而且鱼太大,在石窠垃里挣扎,张子谷不能及时地浮上来。水只往他肚子里灌,张子谷就要死了。
当张子谷被德兴米铺的龚老板用带钩子的长篙钩上来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滚瓜溜圆,没有了呼吸。人们把他伏在河边老柳树下的麻石墩上。大鲶鱼还咬着他的手,尾巴在轻轻摆动,张子谷的手腕鱼口这一圈,在隐隐地往外流血,手臂和脚上都划出很多血道道。
人们都以为小叫花子死了。一刻钟后,他突然啊的一声,那个水突然从他肚子里冲出来,张子谷竟然活了过来,他一摸,鱼还在,就挣扎着站起来,护着鱼,踉踉跄跄地往他的破屋走。
这件事像一个雷在古镇上炸响。他的父亲不但吃到了鲜美的鲶鱼,而且张子谷成了道德的典范,里正带着几个老先生和一帮人专门到他家看望,把小茅棚整得不漏雨,又给他父子各制了一套衣服,还留下一石米,两吊钱。
这件事后来上了蒙学,排在《二十五孝》之二十五,辞是这样赞的:张子谷有孝名,年十五命换鱼,下深潭三沉浮。
讨米的时候,爷俩总是经过德兴米铺,德兴米铺龚老板可怜这对父子,总是给些扫桶的米,这事被龚家小姐知道,龚家小姐大概也就十来岁,她怨她的父亲不地道,同情这对父子,倒也注意起张子谷这个人。
张子谷一身破烂,却眉清目秀,虽然乞讨,却有一种傲骨在里面。哪里看得出傲骨呢?首先他腰不弯,还有不肯施舍的他不缠。他讨的,有什么好东西,先给父亲吃,父亲吃饱了,他才动口。父亲问他,他就说自己饱了。
龚老板佩服这个小乞丐,就让他在德兴米铺打打零工。
虽说和讨米差不多,但这却是他做事做来的,他做事可以养活父亲和自己以后,就不再到处乞讨了。这个让龚家小姐看重。
米还是不太够,而且张子谷正在发育,吃完米汤,把父亲剩下的干饭也吃了个精光,好在德兴米铺有时候还管顿午饭。
张子谷做事肯干、活策,龚老板看在眼里,龚小姐对张子谷有点意思,龚老板也心知肚明。虽说生意不大,但好歹也是小康之家,只可惜膝下无儿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于是龚老板收了张子谷做个学徒。张子谷不要工钱,但有个条件是要瞎子父亲一同过来,而且不能让父亲受委屈。龚老板一口答应。
日久情深,张子谷和龚小姐的感情瓜熟蒂落。张子谷成了龚家的上门女婿,龚老板看着张子谷,写算一学就会,而且为人诚实,对待女儿和自己都十分不错,乐得当甩手掌柜安享清福。德兴米铺的老板就成了张子谷。
古镇都是木板房子,瞎子父亲住在隔壁房间听得小夫妻吱吱嘎嘎的,十分难受,半夜还睡不着,总是咳嗽。老婆有点不耐烦,张子谷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问老爹:爹爹啊,你晚上睡不着,想么子咯?
瞎子老爹低头不语。
是不是想娘咯。瞎子老爹点点头。
张子谷凑近老爹:爹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莫到处乱讲啦。
晚上,张子谷趁黑牵着老父出了门。
宏泰坊里灯火通明,深夜人客有些稀落,张子谷携住父亲的手,快步走进大门。老鸨儿认出张子谷,一惊,心里想,没想到好名声在外的张子谷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但嘴里却喊了起来:哟,张老板,要几位姑娘啊。
张子谷不好意思一笑,轻声说:就要你们这最好的姑娘柳翠。
老鸨儿堆着笑,喊了起来:柳翠啊,下来侍候张老板。
张子谷脸炸地红了,连忙摆手:快莫声张,就要柳翠,把我老父亲伺候好了,打赏。
老鸨儿一听,笑了,想不到张老板这么细意:我家柳翠一向要十个光洋,您张老板良心好,你就给八个吧。
张子谷说:还给十个,仔细我爷老子的身体。
老鸨儿又笑了:我们这里什么救急的药没有,两湖的商客都在我这儿歇住,我做生意比你早三十年。
张子谷呵呵一笑。老鸨儿另派一个叫桃红的姑娘陪着张子谷喝酒,桃红姑娘生得瓜子脸,柳叶眉,脸皮子白里透红,姿色不在花魁柳翠之下,特别是那双水杏眼,骨碌碌转,像会说话似的,秋波频频向张子谷传。张子谷却没看见一般。桃红自言自语,我本是湖区农家女,因为倒垸子,被迫卖身娼家,如今想回去看看。说着眼泪汪汪地坐到张子谷的腿上,手就往他肩上搭。张子谷正色道:姑娘,我是叫花子出身,我老婆一家对我恩重如山,请赶快坐一边。
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就过去了。
以后媳妇问张子谷,怎么爹爹晚上就不咳嗽了呢?张子谷诡秘地一笑。
这一年沩水上游一带,风调雨顺,稻米大丰收,乌篷船把个芦江挤得没有空隙。粮多谷贱,粮农们只好自己驾船或者租船,顺江下来,谁知芦江古镇粮谷扎堆,价格压得更低。粮农们像古镇石桥栏杆上的狮子,紧绷着脸。
货到地头死,不卖也得卖,各处米行里,算盘珠子噼噼啪啪地响着。半边街上,人们摩肩接踵,举袂成云,小摊小贩临街或驻或走,吆喝叫卖之声混杂,各大商号,大门敞开,铁铺里叮叮作响,蒸酒店里热气腾腾。宏泰坊的姑娘们拉客都拉到街上。虽说人们的表情各异,远远望去,那“小汉口”和“江南米市”的名堂真不是虚传。
有一个汉子为了谷的好歹和价格,和米号争了起来,米号仗势欺人,汉子气不过,返到船上,把一袋袋的新谷就往芦江水里掀。他的老婆阻止不了,一头头发乱糟糟的,站在船尾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汉子一边掀一边也满脸泪水,掀完,大嚎一声,抱起最后一袋谷就往河里跳。码头上人群顿时就像滚油锅里进生水炸开了。
跳河啦,跳河啦——
张子谷正在为没钱收粮而苦恼,挤到街上散散心。
张子谷看到粮食价格这么低,谷贱伤农,因此,他的收购价格要比别人的每石多十五大钱,得信早的都往张子谷的德兴米铺涌,一会子,张子谷准备的钱都花光了,所有能借到的钱都借尽了。
人越来越多,张子谷只好关上店门,一边上板子一边说,仓都满了,装不下了。
有粮收不了,看着那一船船的粮食,张子谷知道,天道起落周而复始,这两年粮食丰收,明后年必定是饥荒年啊。
听到惊呼,张子谷急忙拨开人群,见此情景,边脱衣边往河里跳。他水性好,可是好一阵子他才浮上来,喊道,拿绳子。那个粮农的妻子,急忙拿来绳子,张子谷对其他人喊道,我下去绑他,你们用力拿,果然,绳子一动,大家奋力拿,那汉子终于被拉出水面,只是还死死地抱住那袋谷。
张子谷赶忙吩咐众人把汉子的手掰开,并把他伏在那袋新谷上,又让汉子的老婆在汉子背上踩。女人将信将疑地踩着,只看见那汉子的身体随着踩动仰合,肚子里的水就往外冲,终于听得那汉子一声长哭。
人们刚轻松过来,不由得又为那汉子夫妇同掬一把泪。
张子谷悲愤地骂起醒过来的那个汉子:你好糊涂啊,自己跳河,怎么对得起跟着你的老婆,怎么对得起生养你的父母!今年粮食多,明后年肯定是饥荒,不好卖,也不要扔河里,血汗粮啊。
汉子一时羞愧难当,女人抽抽搭搭又哭了起来。张子谷要人喊来伙计,又一袋袋地把谷从河里捞起来,吩咐汉子道:你自己造的孽,找个地方,把谷子晾干,我双倍价收你这船谷子。汉子夫妻,惊喜异常,千恩万谢。
有认出张子谷来的,喊了起来:张老板,你好人啦!
张子谷一脸愁颜:乡亲们啦,我是叫花子出身,不讲假话,我晓得没饭吃饿死人啦,今年多打了粮食,明年不见得就有饭吃,我想收你们的粮,我不是没地方装,我是再没有钱来收了啊!
人群一遍激昂,有个瘦干老头说:张老板,我们相信你,今天我们把谷子都给你,你就给我们一个条儿,您什么时候把米卖了,什么时候给我们钱。
大家齐声喊好。
张子谷喜出望外:好,到时候青黄不接,凭条买米,原价返还!
张子谷有的是地方装粮食,而且镇尾他那栋祖传小草房可以改成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