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学哲学,首先要理解世界的客观本质,如果这个前提动摇了,其他重大哲学问题的解答就不可能正确。但同样重要的是,你们应该要理解人的本质,理解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不理解人的本质,不理解人的实践活动,即使你承认世界的客观性,同样超不出旧唯物主义的水平。我们今天探讨一下关于人的问题。人的问题是个大题目,与人文社会科学各门学科相关,牵涉的问题也最多。这里我们从哲学角度聊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就是人的出现对世界究竟有何意义。
从广义上说,人也是动物,灵长类动物。世界上动物的品种是极其多样的,而且在自然的发展过程中,不断有品种消失,新的品种产生。例如,古代的恐龙。在生态环境恶化的当代,一些动物濒临灭绝的消息,时有所闻。人不同。人是世界上唯一的独特品种。虽然人也经历过进化的不同阶段,但人作为动物中的一种特殊的类存物,是唯一不能消失灭绝的动物。人的消失和其他动物某一品种的消失,意义完全不同。人是唯一通过实践为自己创造生存条件的动物,是有思想、能思维的动物。
人有肉体和精神,是两者的统一。其他动物基本上是肉体性的存在。高等动物也有某些意识和心理的萌芽,但仍然是动物性的本能意识与心理。人不仅有意识而且能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即自我意识;人不仅有心理,而且能分析和理解自己的心理,能调控自己的心理。特别重要的是,人是思想的动物。思想以语言为载体,是具有创造性的、反复的、能动的思维过程。思想就是能让人的意识停下来只关注某一点,反复思考、思索的过程。它的成果是精神产品。王安石写作《泊船瓜洲》的推敲过程就表明人的思想的能动性:“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据说,其中“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是经过反复推敲才定下来的。原来用“过”字,又用“到”字,又用“入”字,均不满意,最后定为又“绿”江南岸。这就是思想,又思又想,即反复思索。
我们是人,都有思想,但我们多半停留在日常思维的水平,而日常思维往往是习惯性思维。早上起来穿衣、吃饭、上班、回家,一切完全按习惯行事。从早到晚,日复一日,甚至年复一年。我们的思想已经习惯化,而习惯是最无创造性的。我们的哲学史、文学史、科学史都是思想史,不是思维习惯史;我们的政治家、科学家、学者都是思想家,他们不是习惯性思维而是创新性思维。一个按习惯思维的人,成不了思想家,也上不了思想史。人有思想,但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思想家。我们应该重视思想,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同于旧唯物主义哲学的地方。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命题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科学性,而在于哲学智慧,它强调人是思想的动物。
人是肉体性存在,所以人受生物学规律支配。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体能是有限的,总之,一切肉体性存在都是有限的。世界奥运短跑冠军只是人间的冠军,在动物世界连兔子都跑不过。跳高冠军也跳不过跳蚤。跳蚤可以跳过自己身体的几百倍高的高度,而世界奥运跳高冠军跳不过自己身高的两三倍的高度。举重冠军无法与骆驼相比。人,就其肉体性存在而言,是无法与其他动物相比的,并不比其他动物优越。
人的肉体是不自由的。手的长度是有限的,所以单纯依靠手,拿不到距离一米远的东西。同样,单纯依靠脚,不可能周游世界。思想不同,思想具有创造性和自由性。手不长,可以发明工具延长手臂;脚走不远,可以发明火车、飞机。总之,一切肉体的限制都可以因为思想的发明和创造而得到克服。这就是有人的世界和无人的世界的根本区别。
人,不仅是从动物中提升出的一种源自动物又高出动物的新物种,而且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没有人,世界就失去了能了解世界自身的动物。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照我的解读,天地是自然物,它本无心,它不能了解自己,能了解天地的只有人。只有人,才了解天,懂得天行健;了解地,懂得厚德载物。这就等于“为天地立心”。有人的世界和无人的世界完全不同。无人的世界是自在的世界,按自然规律演化,而有人的世界是可以创造人化世界的世界。人化世界是双重规律的世界,不仅受自然规律支配,而且受社会规律支配。
人依存于世界又改变世界。人与世界共同变化。世界的人化与人因改变世界而发生的进步是共进的。不同的是,人的进步不是动物的进化,而是社会的产生、社会的进步。没有人化,就不会产生文化。文化是人化的结果。文化,是人改造世界的副产品。之所以说是副产品,是说人在创造生存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同时,也在创造文化。副产品,毫无贬低之意,只是说人首先是生产生存的物质资料,然后才有文化活动。可是这个副产品对人类社会进步和发展来说,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没有文化和文化活动,人类为生存而进行的物质生产就如同动物的觅食。如果这样,人就不是地球上唯一的独特品种,而是动物世界中多了一个“人”这种动物物种。人失去了人特有的价值和意义,也失去了他们产生和生存的必然性,这样,有人的世界和无人的世界便毫无区别。
意义、价值问题都与人这个“物种”的独特性相关。没有人对客观对象的本质和规律的把握,就不能理解对象。然而,只有理解对象,才能有对对象意义的把握。同样一个对象,对不同的人意义可以完全不同。一棵树,对于一个植物学家和一个非植物学家来说,意义完全不同。植物学家可以说出许多关于树的道理和它对人生存的意义,而外行除了说它是树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理解越深,越能懂得对象的意义。价值也是如此。知道它的意义,也就知道它的价值,因为价值与意义不可分。连它的意义都不知道,何以知道它的价值呢?对于外行,也许一块真正的和田玉与一块石头差不多,根本无法分辨,因为他不理解对象,所以也不可能知道玉的意义,从而也不知道玉的价值。可是,只有人而无对象,也不存在意义和价值的问题。意义和价值都是关于对象的意义和价值,如果不存在树,当然也就不存在关于树对人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不存在和田玉,也就不存在和田玉的意义和价值。意义和价值都不能是纯主体的,也不能是纯客体的,而是主客体之间的一种关系。这个关系是可变的,因为主客体关系不是抽象的,它总是一定条件下的主客体关系。人类对对象的意义和价值的理解是变动的。我小时候,甲鱼是最不值钱的,在我们家乡不能上桌待客,可现在却成为珍品。为什么?因为人们发现了它的营养价值。这种情况几乎天天都会发生。对象的意义和价值处于不断被发现的过程之中。
对对象的意义和价值的发现,就是对一个原本不理解它的存在价值的东西,发现了它的存在价值,揭示了它的存在意义。人对对象的认识不能止于对规律的认识,而必须进入对对象的意义和价值的认识。这才知道它是什么,而且知道它对人类自身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如果只认识虫草而不知道虫草的药用价值和营养价值,这不能算是对虫草的认识。只不过是认识虫草就是虫草而已,这是只知其名而不知其实。凡是只知名而不知实的认识,都不可能进入价值和意义认识的层次。
人,是镶嵌在自然界王冠上的宝石。他改变了世界的纯自然进化,由自然史进入人类史;改变了自在世界的面貌,产生了人化世界。人化世界丰富多彩。这是我提醒你们研究人的出现的哲学意义的原因。要认真地从马克思主义哲学高度理解人。人跪倒在自然面前,把自然神化,变为自然的奴仆,这是人类早期的不幸;可人若企图取代万能的上帝,以为人无所不能,这又是自然的灾难,归根结底还是人类自身的不幸。当人类由于自然的惩罚而真正陷于灭绝,世界还归无人的世界,这与恐龙或某种动物品种的消失可不是一回事,世界将真正变为一个寂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