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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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当然,宋菊元并非不爱儿子。儿子宋逸鹏四岁丧母,宋菊元既做父亲,又兼做母亲,平时事事都替儿子想到,也颇不易。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为了捧儿子,他不惜放弃生行本功,改为丑角。那次,宋逸鹏演《问樵闹府打棍出箱》。但因配戏的丑角临时有病不能演出,一时又找不到合适人替演,情急之下,宋菊元便临时钻锅(替补没演过的角色)扮上了差人。没想到他的形象正适合演丑,加之表演得很卖力气,连连赢得观众喝彩。从那以后,他索性就改成小花脸(丑角),专捧儿子宋逸鹏。以致后来宋逸鹏演《打渔杀家》非他演大教师爷不可,否则,观众不认账。由此可见,宋菊元并非铁石心肠的父亲,为了儿子牺牲大半生追求的事业,也颇难能可贵,他之严格对待儿子,也是出于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

故而,梨园行里,宋菊元算得名爹一位。

一九六四年,宋逸鹏意外身亡,宋菊元痛不欲生,三天没有进食,七天没有说话,险些也一命呜呼,但因舍不下一线单传的孙子宋小鹏,才又勉强活了下来。这之后,他又把一腔心血浇灌到孙子宋小鹏身上,不过,这次他一反严教之法则,改为百般疼爱。宋小鹏从小无父无母,由姥姥抚育养大,所以一直被娇惯。他不喜欢练功,宋菊元也不逼他练,后来宋小鹏想念书,不想唱戏,宋菊元就供他上学,后来宋小鹏考上大学时,宋菊元为了三代人的祖业不致中断,才劝宋小鹏考了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当时没有中央戏曲学院),算是勉强继承了梨园祖业。

宋小鹏毕业后,分回浑阳市艺术研究所,宋菊元找老所长明砚耕让他安排宋小鹏专搞戏曲理论研究,也算还吃梨园饭。不想,宋小鹏在中戏读大学时,早被亲话剧派和亲西方派的教师们洗过了大脑,将入学前对戏曲艺术的最后一点感情也全都洗干净。毕业后,只关心话剧,不关心戏曲。加上京剧事业这几年越来越不景气,他的兴趣就更无法在“戏曲”二字上逗留。于是,无论上班下班,每天不是与某电视剧组混在一起,就是与走穴歌星们搅在一块儿,后来就索性干起非法组织演出的业务来。挂名戏校校长的宋菊元发现后,也曾正告过他,不要走得太远,要本分做人、本分做事,宋小鹏却完全不买他的账。宋菊元万般无奈,和他大发雷霆,责怪他一点不听他这当爷的话,不肯把心思用在京剧上。宋小鹏却反唇相讥,连你们戏校的学生、京剧院的演员都不把心思用在京剧上了,你要求我这搞理论研究的把心思用在京剧上,不是笑话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再说,这年头儿,只有你老爷子还成天京剧京剧的不离口,别人谁还拿京剧当回事儿?不错,京剧是国粹,可国粹能当饭吃吗?能当饭吃的只有钱,我捞点外快,赚点儿钱,是顺应潮流,也是社会风气熏陶的必然结果。您老对现实不满,找党中央提意见去,和我吼啥?!

宋菊元一生,几乎就是与京剧相伴的一生,他的欢乐与悲哀,荣辱沉浮都与京剧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对于眼下这京剧的萧条和衰落,他比孙子感受的更深切,也更为痛心疾首。但他又不相信,或更难于接受这种现实,就说:“我就不相信会永远这样下去!”

宋小鹏说:“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事实就是这样。”

宋菊元说:“从前也有过这种时候,像日本人统治时,京剧也曾有过这种萧条,可后来不是又重新繁荣起来了么!”

宋小鹏说:“我看这回同那时不大一样,这次京剧是真的到了衰亡的时候了,就像人老了,终有一天要黄金入柜一样,在劫难逃。”

宋菊元听得不入耳,便厉声怒喝:“胡说!京剧是艺术,它不是人。人类社会存在,艺术就会永远存在下去。何况京剧不是那些地方小戏,它是国剧,咋会说亡就亡?政府也不会任它衰亡下去的。”

宋小鹏不想与爷爷争论,他早已对此没有兴趣,说了一句:“不衰亡也差不多了,顶多也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宋菊元认为孙子的情绪不对,说话也太丧气,他不想与他再争论下去,便想换个话题,于是,他问宋小鹏:“你到底有没有相好的?想不想娶妻生子?”

宋小鹏便一下子主动了,他笑笑说:“人家不是正在找呢吗?可我一出去您就瞪眼,一和人接触您就生气,让我怎么找哇?除非您别再限制我的社会活动。”

宋菊元每到此时就只有认输:“好吧,小鹏子,我不要求你别的了,只希望你早点把孙媳妇给我娶进门来,我临闭眼前要抱抱重孙子!”

…………

结果,每次舌战,宋小鹏总是胜利者。

宋菊元心情郁闷,就找老朋友梨园宿笔、资深编剧张墨涵每日聚谈,或下棋、或作画、或怀旧、或讲古,几乎一天不拉。

张墨涵年轻时做《关东日报》记者,主持过《梨园天地》专栏,经常介绍梨园掌故、追踪名伶轶事、评论新戏得失、吹捧棒杀新秀,是个与梨园界交往比较深的刀笔吏。解放后,曾做过京剧院的编剧,作品获过国家级大奖。但五七年反右,被划成右派,送劳改农场教养了五年。不想,因养猪把猪分成生、旦、净、末、丑五大行当,再从生行中分出唱功老生、做功老生、王帽老生、靠把老生、衰派老生、官衣老生等不同类型。然后再从唱功老生中分出俞派、马派、言派、谭派、麒派、高派、汪派、杨派等等不同流派……从而显露出才华,被上调到一律由劳改犯组成的劳改京剧团里继续干编剧本行。后来,因创作《除三害》剧本,在劳改战线获得良好教育效果,立功受奖,被提前释放。但已没有了工作,便在家赋闲。文革中,借女儿张妙舫当样板戏学习班革委会主任的光,给样板戏学习班当了几年更夫,后又升任伙食管理员。京剧院恢复后,当了院长的张妙舫又以暂借的名义让他回到剧院的剧目创作室创作新剧。当时全国提倡新编革命现代戏,张墨涵出手不凡,一部反映爱国将领张学良的现代京剧《少帅传奇》走红全国,给浑阳市京剧院争得极大荣誉。最后,借为右派分子落实政策之机,女儿张妙舫又正式把他落实回京剧院剧目工作室,并当上剧目室主任,直到前年退休。他在家没事,就搞京剧艺术史研究,同时,搞京剧名家遗物收藏,偶尔,有感而发,也写些散文小品在报纸上发一发,以证明他的健在与依然宝刀未老。最近,他曾替宋菊元代笔,与定居在美国旧金山的妹妹宋丽珠联系,让她与旧金山华侨中的京剧票友联谊会沟通,争取老哥俩一起去那里讲讲学,弘扬弘扬国粹,也让他们老哥俩顺便开开眼,见识见识西洋景。他们深信,别看京剧在国内日渐衰微,到了美国华侨当中,还照样有很广泛的市场。昨天,宋丽珠真就回信说,不光旧金山的京剧票友联谊会欢迎他们老哥俩去讲学,洛杉矶的、华盛顿的,特别是纽约的、夏威夷的京剧票友联谊会也都欢迎他们去讲学,并承诺负责他们老哥俩的全部费用。还随信寄来了邀请函,请他们速到公安部门办理护照,再到美国领事馆去办理签证,争取早日成行。所以,今天早饭后,宋菊元就给张墨涵打电话,让他早些过来商量有关办理赴美手续事宜。

冯慕良匆匆赶到宋宅之际,宋菊元与张墨涵老哥俩正举步要往外走,去公安局出境办打听情况。

双方简单沟通过情况后,都愣住了。

“什么?雪梅要回来省亲?市里还要借题发挥办京剧艺术节?”宋菊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用京剧来搞统战,兼顾文化产业的招商引资,市委这个决定是有创意的举措。”张墨涵立即从政策高度咀嚼出了市委的良苦用心,“另外,耿若渔提出的初步方案也很有想法,特别这最后一项,更有深意在内,耐人寻味。不过,从全面看,这个方案还很不完整。”

“我就是来请教菊翁、墨公来的,想请你们二位泰斗来给把把关。可不巧您二位又要忙着去办美国讲学的护照……”冯慕良故意把话音拖长,同时观察着宋菊元与张墨涵的反应。

宋菊元望着张墨涵欲言又止。

张墨涵望着宋菊元也似乎有话要说。

三个人一时僵在了宋宅的院子里。

“要不我先回去,改日再来?”冯慕良见场面有些尴尬,只好先表示让步,这是他的风格。

“别价!既然来了,那就……”宋菊元用眼睛询问张墨涵。

“那就先谈这些事儿吧,去美国的事也不差这点儿时间。”张墨涵从宋菊元目光中读出他想说的这层意思,便替他说了。

于是,三人就又重新回到上屋坐下。

这时,一阵刹车声响过后,宋小鹏领着耿小卉、柳小舫和杨秋女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径直去了宋小鹏住的下屋。

冯慕良眼尖,忙拉开门朝下屋喊:“秋女,你回家告诉你爸,说我有事找他,让他这两天晚上到我家来一趟。”

杨秋女是杨月樵的女儿,现在京剧院当学员,她听完冯慕良的话,从下屋门缝儿探出头来问:“慕良叔,啥好事呀,不是给我爸平反吧?”

张妙舫的女儿柳小舫也从杨秋女后面探出头来对冯慕良喊道:“慕良叔,我上文化馆的事儿你同意不同意呀?我实在不愿再在京剧院干了!”

冯慕良冲着柳小舫和杨秋女嚷道:“秋女和小舫,这回你们京剧院马上就有事儿干了!”

耿小卉从杨秋女下边钻出脑袋问:“大舅,我们戏校呢?”

宋菊元不待冯慕良回答,一把拉开门冲着几个姑娘嚷道:“不管你们剧院,还是戏校,这回都得给你们戴上笼头,省得你们再成天到处放野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