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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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许久,李秋萍才叹气说:“唉,你们真是命苦啊!本是多好的一对儿,咋就是到不了一块儿呢!妹子,认命吧。啥事都是命,你和月樵这也是命,就像我和他也是命一样……这辈子,你们俩怕是没有这个命了,等下辈子,但愿老天爷有眼,能让你们结成夫妻,和和美美地过一世,也不枉你们苦爱了这前半辈子!”

冯梦梅没有想到李秋萍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她的心真是金子做的呀!这是多么善良、豁达、朴实、富于同情心的女人啊!在她心中,有那么多理解,却没有一点狭隘的杂质,这真是世上的奇女子!

看来,愈是需要别人同情的人,往往愈富有同情别人的爱心。

此时,冯梦梅更认清了李秋萍,也更认清了自己。李秋萍对自己与杨月樵的婚姻充满了自信,她知道这辈子杨月樵都是她的了。冯梦梅由衷地羡慕起李秋萍,说:“嫂子,我好羡慕你。”

李秋萍说:“若说呢,这也是我的福分,让我这辈子遇上了他,我知足。有了他这么个好人儿,我还求啥呢?只是太苦了他,亏了他;也太苦了你,亏了你呀。让我下辈子再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吧!”

听到这儿,冯梦梅便觉着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她说:“嫂子,你快别这么说。”

李秋萍说:“真的,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冯梦梅说:“我知道。”

她忽然又轻声问:“嫂子,你不怪我常来串门儿吧?”

李秋萍说:“唉,傻妹子,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的,咋还会怪你?月樵有你这个妹子,是他的福分;我有你这个妹子,也是我的福分。”

冯梦梅不由又叫了一声:“嫂子!”

李秋萍又说:“梦梅,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冯梦梅说:“你说。”

李秋萍说:“月樵告诉过我,你那口子是宣传部长,正管着他。我也知道,他这一辈子的理想就是演戏,可这事儿我帮不上他,只有你们两口子才能帮他。你若真喜欢他,就帮他和你家那口子说说,早点让他重上舞台,不然他真死不瞑目哇。”

冯梦梅说:“我一定。”

这时候,杨月樵回家了,突然看见冯梦梅,蓦地一惊,一时竟怔在门口。

李秋萍说:“月樵,你还愣着干啥?梦梅妹子来看咱们,到现在还没吃饭呢,还不快去做饭。”

杨月樵连忙答应:“好,我就去做。”

冯梦梅说:“不用了,嫂子。”

李秋萍说:“你呀,这不就是你的家么。”

冯梦梅看了杨月樵一眼,说:“对,这就是我的家。”

杨月樵仍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眼前是梦,还是真。

两个女人看着他,一起笑了。

杨月樵指着放在窗外院子里的一堆新鲜蔬菜问冯梦梅:“这些菜是你拿来的吗?”

“不,不是。”冯梦梅连忙否认。

“又送了蔬菜来?”李秋萍这样说,“已经连续好几回了。”

“到底是谁呢?”杨月樵大为纳闷儿。

冯梦梅忽然想起那戴一把撸的人,想到他挑了一双空挑筐走出院子,很可能就是送菜人:“对,是他,一个头戴一把撸帽子的人,我看他挑着空挑筐和一只火狐狸从院子里走出去的。”

“苦瓜和尚?”杨月樵的眼睛顿时亮了。

冯慕良骑自行车径直来到本市梨园泰斗宋菊元老先生的家。

宋宅坐落于二道街圈楼市场的后身,东面毗邻清真寺,往北走出胡同口就是浑河大堤。大堤下面的河滩里是一片柳树林子,当年,宋菊元与儿子宋逸鹏每天早晨都到这儿来喊嗓儿、遛弯儿。

当初,宋菊元的老父亲——北方伶界大王宋鹤云,所以买下这处宅院,看中的就是这闹中取静的好处。

过去的京剧名伶,大都是从小学戏,没有多少文化,成名后却又乐于与文人交往,学习书法、绘画,并将居所题上什么馆、阁、轩之类,附庸风雅。像王凤卿、时慧宝、余叔岩的字写得都不错。梅兰芳的丹青也颇有造诣,尤善画佛,居处题名叫缀玉轩。荀慧生则常替人写扇面,居处题名留香馆,自署留香馆主。后来还开了一家留香饭店,经营旅馆生意。程砚秋的居处,则题名玉霜笑话。

宋菊元一生最为崇拜的就是王瑶卿,而王瑶卿颇擅画龟,居处就题名古瑁轩。宋菊元便也学着画龟,后来还真的画出点名堂,竟也有人上门求他的墨宝。宋菊元十分得意,索性把古瑁轩原创意也拿来改成龟年轩,做了自己居处用名。所以,梨园行的人,当年又把宋宅称为龟年轩。

宋菊元之父宋鹤云出身贫寒,十一岁进金寿科班,原学开口跳,后攻武生,又学文武老生。出科后,唱过野台子戏,还给人当过看家的护院,精通武术,青少年时极为坎坷。中年以后渐入佳境,把老生戏揣摩、改良、发扬光大,晚年竟名噪一方,成为北方伶界大王、一代宗师。他的武功坚实,不但靠把戏好,文戏里的身段也以边式、地道而见功夫。由于青少年的坎坷,对社会、人生都多有体会,加之他爱揣摩,因而对人物的刻画很是细腻传神。能成宗师,皆赖乎此。

宋菊元因为借了宋鹤云的光,很早就在营业戏里崭露头角。但他的自身素质条件较差,人奇瘦、矮小,尖头窄脸,扮不出生行应有的潇洒相来,嗓子也太窄,只仗着是宋鹤云的儿子,才有人捧他。可那些人背后却又送他一个五子的外号,即小胡子、小袖子、小鞭子、洗鼻子、装孙子。对他极尽讽刺、戏谑,也够损的。

宋菊元虽然自身条件不行,但他有个多姿多彩的妹妹宋丽珠,也是当时菊坛的名伶,远比宋菊元的名气大。

宋丽珠乳名二丫,从小便是个美人坯子,聪明绝顶、悟性极强。上小学时就能歌善舞,是学校游艺会上的风云人物。她上了满洲女中以后就开始学戏,先工程派青衣,《骂殿》是她的拿手好戏。后来又改学梅派,托人介绍,专程去北平拜在梅兰芳的门下,得梅氏本人亲自指点。她的思想也很开放,在满洲女中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开始捧角,对象是戏校的一个武生。那时候,男人捧角称为“捧家”,女人捧角就叫“捧嫁”。“家”字加个“女”,不但表示捧角的是女人,而且暗示捧的目的无非是想嫁而已。宋丽珠便是捧嫁者中的领袖人物。

当时,宋丽珠捧的角儿是戏校的一个武生,不但年轻,人也长得英俊,是捧嫁们公认的偶像。但这个武生已经有了女友,是教会中学的校花。虽然宋丽珠对他一往情深,别人艳羡不已,这武生却认为教会中学的女友是大家闺秀,人既漂亮,又有修养,不像宋丽珠那么疯丫头似的飞扬、轻浮,因此对宋丽珠只是虚与委蛇,而终与教会中学女友结合。

这可把宋大小姐气坏了,认为蒙受了奇耻大辱,发誓不雪此辱,誓不为人。

之后,宋丽珠日益走红,最后竟大红大紫起来,而那武生自出科后却无甚出路,当时就有人请宋丽珠帮帮他的忙,宋丽珠说:“除非他本人来求我。”此话传了过去,那武生迫于现实,万般无奈,只得向狼主(宋的外号)求和,让宋大小姐终于挽回了面子。

宋菊元看妹妹唱红了,就与妹妹同台合作演出。因是兄妹关系,不便演夫妻的对儿戏,只单贴《南天门》、《打渔杀家》、《武昭关》、《贺后骂殿》这样的戏。看戏的人其实大都是奔着宋丽珠去的,而宋菊元缺少自知之明,还以为观众都是冲自己来的呢。

开始,兄妹俩先在方敬轩开的永乐戏院演了两场,因为有宋丽珠的《青石山》,两场都是满座。永乐戏院的观众多是些老戏迷,为了礼貌,看完《青石山》,仍旧坐那儿听完了宋菊元的《托兆碰碑》,压轴是宋丽珠的《女起解》。而另一家泰和戏院的观众以学生为多,都是宋丽珠的基本观众,也都是来看宋丽珠的。年轻学生做事凭主观行事,宋丽珠的《女起解》一下场,捧宋丽珠的人噼噼啪啪起来都走了。等到宋菊元的《托兆碰碑》时,观众已经走了一大半,宋菊元这才明白,原来上座都是妹妹的号召力,自己几十年的造诣,竟不如个小毛丫头能叫座,回家大病一场。病好以后,赌气再不同妹妹合作。

宋丽珠当然求之不得。

后来,宋丽珠去了上海,大红大紫一阵后,与当时一个走红的电影明星同居,后又随那电影明星去了香港,再后来又辗转去了美国。

失掉了妹妹,宋菊元的北雁班只有依靠儿子了。于是,从此宋菊元便把儿子宋逸鹏紧紧地控制起来。宋菊元是典型的打戏论者,常说:“不打不出角儿!绝活都是打出来的。”所以,对儿子十分严厉,动辄拳打脚踢。宋逸鹏被他打怕了,以至于后来竟落下个毛病,见了宋菊元就尿裤子,这毛病直到十岁被送入盛和成科班以后才渐渐消失。

宋逸鹏从盛和成科班六年毕业,刚一出科,宋菊元就迫不及待地把儿子带回家,控制在手,从搭班、挑班、唱戏、娶妻,甚至连财务银钱、饮食起居、结交朋友、出门应酬,无一不是在他的控制之下。宋逸鹏就是在老爷子宋菊元的控制下,做了大半生唱戏的机器和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