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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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杨秋女松了一口气。她笑笑,解释说昨天要还房子的钥匙,可是找不到他,而昨天晚上从银河出来又太晚了,没有地方去,只好又来了这里。方老板您不介意吧?

方头说:“我怎么会介意?杨小姐肯住我的房子,是看得起我呀——杨小姐对这所房子还满意吗?”

“这里太豪华了。这样的房子,我一辈子也买不起。”

“杨小姐要是对它满意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杨秋女握着话筒咯咯地笑起来:

“送给我?我可没这个福分,再说……”

“再说什么?”

“没什么。”

“我可是认真的。”

“别逗了。”

“我不开玩笑。”

“方老板,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就撂电话了。”

“不,我有事,我马上出来。”

杨秋女吓得尖叫一声,大喊着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她几乎哭了。

方头忙说:“杨小姐你听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昨天喝醉了酒,朋友把我送回来,整整一夜,我醉得不省人事。刚才我醒来,听见你在下面漱洗,以为你是刚刚来的。所以我先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在这里,免得你吓一跳。你刚才在电话里一说,我才知道原来你昨天也在这里住的,我醉得真沉呐,怎么没听见一点声音?”

杨秋女刚刚丢下电话,方头就从藏身的保姆房走出来,脸上挂着歉意,说:“杨小姐,要是我吓着你了,那可不是我的本意。”

杨秋女看着他,脸色先是白的,后来腾地红了。她想起自己昨天夜里赤身裸体走来走去,便羞得无地自容。于是,低着头,双手捂着脸坐到椅子上不再抬头。

方头在杨秋女对面坐下,和杨秋女说话,问她这一夜休息得怎样?可杨秋女像没听见一样,任凭他说什么,就是一声不吭。方头装成奇怪的样子,说:“杨小姐,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合适吗?”

过了好久,杨秋女抬起头来,说:“你撒谎。”

“我撒谎?”

“你昨天根本没喝醉,你知道我来了,却藏了起来。”

“杨小姐,你可别这么说,我真……”

“方头,你欺负我。”杨秋女打断了他,不想听他狡辩。

说完,杨秋女就哭起来。

方头这人有个弱点,最怕女孩子哭。女孩子一哭,他就像个陀螺一样地旋转,直到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

在杨秋女的哭声里,方头手足无措,只会说:“别哭了,别哭了行不行?”

但是,杨秋女一直啜泣着,任凭方头想尽了一切办法,想使她的哭声停下来,都无济于事。后来,他有点生气了,说:“难道你想把万里长城哭倒吗?”

此言一出,杨秋女竟被逗乐了。但仅仅是乐了一下,就又满脸严肃起来。

方头还想说什么,杨秋女已经站起来,把房子钥匙扔到茶几上,拿起自己的包,向门口走去。

方头的心猛然一沉,他知道如果这样和她分了手,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她将永远走出他的视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别走。”他跑过去,用身体挡着门。

杨秋女皱起了眉头,问:“你想干什么?”

“我要和你谈谈。”

“你和我仅仅是一般的朋友,没有什么可谈的。”

“可是,你既然对我产生了误会,就应该听我解释。”

“你要解释什么?”

“我想说,我方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假如是那样的话,我为什么一夜中没碰你一下?假如我是那种人,就是现在对你非礼,也是可以的嘛!可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再说,你来这里住,事先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根本不知道——当然,我欢迎你来住,但你不能冤枉我。你想,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老爹和我老爹又是老师兄弟,这次咱俩的老爹又一同当了院长,每天在一起共事,我能对你有什么非礼的想法吗?”

杨秋女被方头一番慷慨激昂的辩解震慑住了。她承认他说的都是有道理的,所以,顿时又缓和了态度:“这么说我误会了你?”

“误会没关系,只要你听了我的解释,能消除误会就好。”

“好吧。”杨秋女说,“我相信你的解释,方才误会了你,向你道歉。”

“秋女!你……真好!”方头被秋女的单纯和豪爽感动得差点儿流出泪来。

星期六一大早,各大公园、街心广场晨练的人们才刚刚出动,王府公园湖心亭内外便都挤满了戏迷。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前一天接到公园戏迷角负责人的通知,今天来同市京剧艺术节筹委会办公室的领导们见面的。趁梁一鸣与方敬亭等戏迷协会负责人分头去接冯慕良、杨月樵、方振文、冯笑梅以及宋菊元、张墨涵等人之机,几位年长的戏迷便同年轻的戏迷们侃起早年的梨园轶事来。

被大家围在中间的是位胖老汉,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退休的矿车司机,绰号“王大喇叭”。这是因为他爱唱铜锤花脸的段子,而且,声音洪亮,底气足,赛过大喇叭,是大家对他的褒称。他在戏迷协会里的头衔儿是理事。现在,他见大伙都在看他,不禁也拿出名角的派头,很有份儿地朝众人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

“旧时的京剧演员叫戏子,成名以后,才被人们尊称为老板,像京城的马连良马老板、梅兰芳梅老板,咱关外的宋鹤云宋老板、林香梅林老板、冯鸣鹤冯老板等等。这些老板在咱浑阳很有戏缘儿,人缘儿也极好。几位老板的戏,我都看过,那真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戏院里气氛更是火爆!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好。然后一句一个彩儿。有时,看戏的人比唱戏的人还要累,直到一出戏唱完,观众还在叫好。老板们有时一连谢几次幕,有时还要到剧场外谢幕。因为戏院外面还围着许多戏迷,一定要等着瞻仰这些大艺术家的风采。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面才真是令人感动呢。”

说到这儿,王大喇叭仿佛已回到当年,一副沉浸往事的神情……半晌,又自言自语地慨叹一声:“这是什么?这就叫捧角儿!”

这时候,一个不起眼儿的小老儿提着暖瓶凑过来,为王大喇叭倒了一杯茶水。小老头儿绰号“大茶壶”,他这人,既不会拉,也不会唱,可就偏爱凑这份热闹,每日从家里提一暖瓶沏好的茶水,带着茶杯,刚好哪位唱渴了、说累了,他都会及时地送上一杯浓茶,讨人个好儿,日久天长就得了这么个美名。这会儿,大茶壶把茶杯递到王大喇叭手中,讨好地说:“王老,您喝口水润润嗓儿,再接着说。”

王大喇叭很有派头地接过茶杯,又很有派头地呷了一口茶水,眼见周围的人听兴正酣,便又轻咳一声,接着说下去:

“就说这捧角儿吧,也分几种几类,没有亲眼见到过的人,那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单说一类人,这是上等捧角儿的。只要他想捧的那个角儿一发海报,要在哪个戏院上戏,他就预先在那个戏院订好包厢。这角儿的一出戏演几场,他会跟着看几遍。有时,甚至跟着角儿挨着戏院转,跟着角儿一起跑码头,这叫死捧!当然,这种人都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一要有钱有势,没钱没势你订得到包厢么?二还要有闲没事。那时的名角儿几乎每天都唱戏,有时甚至一天赶几场。没得闲功夫,谁陪得起呀!像咱俭王府的俭大爷就属这类人,而且还是这类中拔尖的人物——皇弟嘛。”王大喇叭说着,挑起右大拇指,把手从胸前往外划了个半圆儿,样子极为潇洒。

众人不仅听得津津有味,更看得两眼发直,王大喇叭越发得意:“捧角儿这事儿,光有钱、有闲还不行,还得是内行。要懂戏,哪出戏出在哪朝哪代,哪个人物是什么行当,甚至名戏名段的唱词儿全都要装在肚子里,这叫肚囊宽绰。另外就是会看戏。所谓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什么叫看门道?就是会看戏。会看戏的,对台上的角儿从扮相到台风,从唱腔、念白、做派、脸上、身上、水袖、台步、手里头、脚底下的功夫不仅要能看出好来,也要能挑出‘眼’来,能在心里给打出分儿来。单懂戏,会看戏还不行,还要知人。何谓知人?就是清楚角儿出身的科班、家世和师承;知道角儿在哪个戏院露演的打炮戏,何时与谁合作过哪出名戏。能捧到这份儿上的人当然不多,只有少数报纸的记者、剧评人和一些梨园行周边儿的文人等等。反正都是与京剧有渊源的圈儿里人。他们与角儿们混得厮熟,有的甚至是朋友。这类人才真正是捧角的呢!他们看戏,戏院都给他们留有固定的座位,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会托管事儿的及时把话传给角儿提个醒儿。梅兰芳一生为人谦虚好学,有时专门请这类朋友看戏,散场后亲自向他们征求意见,虚心改进,若不怎么唱出名了呢,凭的就是这些捧角儿的。他们不光现场捧,那些记者、剧评人头天晚上看过戏,第二天在报上就登出了文章,吹捧角儿如何如何?像当年梨园报记者张墨涵就是这方面的大捧家。这张墨涵现在还有,今儿个和大家见面听说也有他。”

这时有人插话问:“王老,想当年,你也是这既懂戏,又会看戏,还知道梨园内幕的大捧家吧?”

王大喇叭笑笑,默认了,说:“我家老爷子就是梨园行中人。不过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就是看戏方便,也认识了一些角儿……”

大茶壶趁机又往王大喇叭手中杯里续些水,说:“怪不得咱王老肚里这么宽绰呢,原来也是梨园行里出身。”

王大喇叭摆摆手,故作谦逊说:“哎,大茶壶你别乱捧,行里出身这话可不敢说。”

有人说:“起码算沾点边儿吧。”

王大喇叭说:“对,沾点边儿,沾点边儿。”说完,扫了一眼众人又呷了口茶,自我吹嘘道:“不过,那时候沾点边儿就能得道。我不是吹,现在有些青年演员那两下子还真就不如我。”

众人一齐点头称是:“那是,那是,现在小青年的玩意儿怎么能跟从前比?差远了!……”

王大喇叭见众人买账,心中甭提有多受用,又接着侃下去:“除了刚才说的那些捧角儿的之外,还有一种捧角儿的人不能不提。”

有人就问:“是什么人呀?”

王大喇叭挨个的看看周围的每一个人,然后又手指逐个点着众人说:“就是咱这些矿工爷们儿,再就是那些卖苦力的、做小买卖的。总之,都是些既没钱、又没势的角色,不怎么懂戏,却又都爱看戏、爱听戏。这些爷们钱挣的不容易,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挣来的,好不容易看一场戏,就希望看点儿真东西。只要你角儿真卖力气,我就真捧你,喝起彩来比唱戏的嗓门儿还高。但是,若是你角儿不露真功夫,泡汤,那你就是看不起咱爷们儿,就给你喊倒好。而且底气十足,声音洪亮,气势磅礴,能把角儿吓出一身冷汗。所以,一般有德行的角儿,都不泡汤,怕倒好。只有德行不好的角儿,或者底包龙套才不拿倒好当回事儿。”

亭子里的人听王大喇叭这么一通卖弄,都挺服气,也都勾起了从前看戏时的许多回忆,就有人脱口而出喊了声:

“好!”

众人一看,又是大茶壶,不由得都笑了。

有人就问:“大茶壶,你这是给谁喊好呢?”

大茶壶说:“给咱王老呀!你听咱王老说得多好。”

王大喇叭瞟了他一眼,用教训的口吻说:“你喊好的喊法不对。”

大茶壶不禁愕然:“这喊好的喊法还有讲究哇?”

王大喇叭故作高深一笑,教训他说:“你以为那是喊你家小二呀!告诉你吧,在戏园里喊好可不那么简单,不是谁都胡乱喊得。通常喊好,要求具有爆发力——喊好的人要先运足一口丹田气,在台上到节骨眼儿的时候,突然一声好,立即就能把戏园里的气氛抬起来。这种喊好,因为底气足,共鸣效果大,无论喊好的人坐在什么地方,一张口,就能灌满整个园子。同时,喊好还要喊在板头儿上,不影响台上的板眼。有的爷们儿喊好,还要先做一个知会——先有意发出两声感叹:嘿,嘿。然后再喊那个‘好’字,为的是不吓人一跳。再一种喊好,就是随声附和——自己虽然没听明白看明白好在什么地方,可一听别人喊好,就得跟着也喊,不然,就露了怯。所以,这种喊好,带有一定的盲目性,但只要你喊得及时和大家一块儿瞎哄,你就不会被人当外行,就不能被当成傻看热闹儿的。爷们儿,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当然,这后一句是说给大茶壶的,“别以为弄只大嗓门儿的鸭子也能凑热闹儿。”

众人就都笑了。大茶壶一边给王大喇叭的茶杯里添水,一边讨好地说:“您这是抬举我,我其实连鸭子也不是,是刚出蛋壳的小鸭崽儿,只是瞎叫唤而已。”

众人又都笑了。

收住笑,王大喇叭才说:“我刚说了这么多,全是为咱这协会今儿个会见京剧艺术节筹委会领导做铺垫。”

大茶壶一听来了情绪,说:“哟,市里要办京剧艺术节?这可是件大好事儿!”

有人不以为然说了一句:“可是,这又跟咱有什么关系?”

大茶壶翻了那人一眼说:“怎么没关系?咱至少可以多看几出好戏嘛……”

那人想了想点头承认:“倒也是。”

王大喇叭晃了晃右手食指说:“你们想的太简单了,只是看看戏,那就太没劲了。”

大家就围过来,问:“王老,咱戏迷协会有什么打算?”

王大喇叭说:“说起来,咱这戏迷协会成立时间也不短了,光这么每天凑一起唱唱是不够的,咱应该进一步扩大影响。所以,我认为应该借这京剧艺术节的机会,组织大家排一出新戏,上台去露露脸儿,叫市里的领导也知道知道还有这么一帮爱京剧的爷们儿,同时也创创咱戏迷协会的牌子。”

在旁围观的拉胡琴的郭大肚子,听完王大喇叭这席话,不禁大为兴奋,说:“真能这样可太好了,那咱这戏迷协会也没白成立一回。”

大茶壶说:“理是这么个理儿,可排出新戏上台演,那可不是吹糖人儿呀。”说完,又觉得这是和王大喇叭唱了反调,怕王大喇叭不高兴,赶紧一边给王大喇叭倒茶,一边把话往回拉:“可这话又说回来了,有咱王老带头儿张罗,这事儿没准儿真兴许能成。”

“不是兴许,而是非成不可!”王大喇叭毫不含糊地说,“既叫戏迷,就得真迷出点名堂来,能台上票一出,那才够品位。有些名角就是这么红起来的,比如四大名生之一的言菊朋言老板就是票友下海……”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大茶壶又说:“当然,排出新戏上台演,确实不是简单的事儿,起码说,排练要有场地,演出要有行头、把子、守旧、文武场家什等等,还要一大笔的经费用来租用场地、灯光、布景等等。不过,别担心,有咱梁主席和我们这些理事呢!别人不敢说,起码,本理事不是白当的。今天我就想去市里走一趟,去找找我那些京剧界的熟人……”

大茶壶一拍大腿说:“我就说么!有咱王老,这事儿准能干成!来来来!喝茶!”说完,赶紧给王大喇叭续茶,然后又问:“王老,那我们大家应该做什么,您只管吩咐。”

众人也纷纷询问该怎么参与这次活动。

“你们都先别忙。”王大喇叭见大家来了情绪,反倒不慌不忙起来,“我现在只是先给大伙吹吹风,大伙儿有个思想准备。等一会儿,梁主席他们回来,马上就有明确的战略部署。”

“妥。我们就等您这些领导一声号令了!”大茶壶说着又给王大喇叭杯中续水。

郭大肚子说:“王老,我先挂个号,真排起新戏来,您得帮我弄把好京胡儿,现在用的这把都快跳井了。”

王大喇叭大手一挥说:“没问题,换好老婆别找我,换好胡琴包在我身上!”说完,来了情绪:“来,我先溜一段《探皇陵》。”

正在这时,梁一鸣与方敬亭等去接京剧艺术节筹委会领导的人回来了。

早晨同戏迷们见过面后,上午,杨月樵与冯笑梅、方振文在文化局党委书记盛初善与常务副局长冯慕良的陪同下,紧接着就正式与京剧院全体在编人员见面。

说是与全体在编人员见面,其实,总共一百四十多号人,只来了不足百人,勉强三分之二多些。这些人除了离退休的老同志外,多数都是在自谋生路的实践中成绩比较差的,那些开饭店的,办舞蹈班的,在歌厅、夜总会唱歌的,创办了摄影社与广告公司的,开了茶馆的,承包经营了某某商店或幼儿园的,则多数都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