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梨园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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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旧货市场其实就是一条古董街。不足百米的一条短街,有五六家字画店、古玩店,生意十分冷清。而真正热闹的是街两边的地摊儿,字画儿、笔砚、古瓶儿、香炉、铜钱……前朝古国的、偷来抢来的、倒腾的、收藏的,玩意儿应有尽有,却没几个是真的,仿古伪造,遍地赝品假货,蒙外国人,也蒙国人。

张小白走了一圈儿,也没遇见一个好蒙的主儿。蹲摊儿的那些老家伙,个个比猴儿都精,整个一群古董通,谁也别想占他们的便宜,他们都睁着眼去盯别人的口袋哩!像他这种满街转悠的人,没几个正经的买主儿,大多是像他一样想倒腾一把的……尽管这样,这条街上仍然是买卖兴隆,人来人往……其中更深的奥妙,连张小白也搞不懂。

正在他失望之际,忽见一家古玩店门口聚了一堆人,便挤过去,见一洋人正在比比划划地同店主讨价还价。

洋人说:“五十!”

店主直劲儿摇头,说:“不,不。”一面伸出双手:“一百。”

原来洋人手里拿着一个京剧脸谱,想放弃却又舍不得。

周围的人都知道一个脸谱平时五元都不好卖,但现在却谁也不说话,看洋人被宰,无比快活!

店主看洋人在犹豫,从他手中抢过那个脸谱,招呼说:“一百元一个!大减价!谁买了!”

围观的人一起起哄,跟着喊:“给我!我买了!”

洋人奇怪地看看店主,又看看四周的人群,终于掏出一百元买下了那具脸谱,引起周围一片窃窃议论。

洋人对店主说:“还有么?”

店主说:“什么?”

洋人说:“髯口、髯口,有么?”一边用手在下巴上比划着。

店主明白了,说:“你是说胡子、胡子?”

洋人说:“OK!胡子,戴的胡子。”

店主摊开双手,摇摇头。

洋人很失望,忽然又说:“京戏的髯口、巾冠、袍带,还有靴子……只要是京戏的东西,我都要。”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店主说:“你说只要是京戏的东西你都要?”

洋人说:“对,京戏的,我都要;不是京戏的,我不要。”

店主说:“好,好,过几天你再来,京戏的东西我给你。”

洋人挤出人群,戴上刚买的那具脸谱,扬长而去。张小白再想去追,洋人已钻进汽车开走了。

身后一片大笑。

待人群散尽,张小白走过去对店主说:“刚才那个外国人要的东西,我有。”

店主说:“太好了,你快去取来,我出高价。”

张小白说:“现钱!”

店主说:“一言为定!”

张小白急忙赶回家去,见老爷子没在家,知道他又去宋菊元家了,便用私自配好的钥匙打开锁,进屋也不及细看,摘下一副髯口,装进袋子,锁好门,就匆匆赶回旧货市场。

一阵讨价还价,张小白怀揣二百元钱匆忙赶到东来顺饭庄,进门见老黑已经等在那里。

张小白说:“你早来了?我有点事儿耽搁了一会儿。”

老黑说:“我也刚到。”然后招呼小姐过来,开始点菜。

张小白说:“这顿我请。”

老黑看了他一眼,问:“发财了?”

张小白说:“发不发财,这顿也该我请你。”

老黑说:“好,咱俩谁跟谁,你请就你请。”

等着的功夫,老黑说:“操,你小子倒沉得住气,你咋也不问问我,事儿办咋样了?”

张小白说:“办咋样我也感谢你!”

老黑说:“行!够哥们儿!告诉你吧,成了!”

张小白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问:“真的?我心脏不好,你可别泡我!”

老黑说:“操,这就没水平了不是!咱哥们办事……我告诉你,我在头儿面前把你一通神吹,说你家老爷子解放前就是报馆的记者,头儿说他知道你家老爷子是老报人;我又说解放后是京剧院的编剧,写过十几出大戏,还获过国家奖。”

张小白说:“我们家老爷子确实获过大奖,这也不能算是吹。”

老黑又说:“你听我说呀!我又跟头说你大专中文系毕业,能说能写、能导能演,写过长篇小说、电视连续剧……”

张小白打断他:“唉,哥们儿,这可要吹破了。”

老黑也笑了,说:“好玄!头儿也说既然你这朋友写过长篇小说、电视连续剧,先拿给我看看……我说,头儿,我这朋友的书稿通过是通过了,但还没出版呢……可不管怎么说,最后,头儿总算点头同意了,明天上午八点约你面谈,其实就是面试,通过就可以办调动手续了——对了,文凭那件事儿早办完了,就等咱们去取呢!”

这一餐,二人喝得一塌糊涂。

晚上,张小白回家后悄悄溜回自己的屋里,没敢惊动老爷子。

其实,老爷子根本没睡,正独自在上房生气哩!

下午,张墨涵从宋家回来,便发现那副髯口不见了,立即就想到了孽障孙子。听说他最近经常去旧货市场,就上旧货市场去找张小白了。刚踏上古董一条街,老远便看见那家古玩店里挂着自己收藏的那副髯口。

张墨涵走进去,问店主:“这个卖么?”

店主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知道这老头不是一般的凡人,便加了小心,说:“是个朋友放在这的。”

张墨涵又问:“这么说不是卖的了?”

店主捉摸了半晌,试探地说:“有个外国人倒是想买来着。”

张墨涵一听有个外国人想买,着急了,便说:“你知道这是国宝么?”

店主寻思,你别蒙人了,好歹我也做了几年古董生意,就这么一副胡子,不是马尾巴毛,就是哪家女人的辫子,也能称国宝?就笑了,说:“老人家真会说笑话。”

张墨涵说:“我可没功夫跟你说笑话!你知道过去有个北方伶界大王宋鹤云么?”

店主说:“听说过。”

张墨涵说:“当年宋鹤云老先生进北平演的一出关公戏,叫《古城会》,是给慈禧太后老佛爷在宫里唱的,戴的就是这副髯口。你看这髯口长三尺三寸,染成一抹的赤红色,天底下也只有宋鹤云这么一副。是他老人家跟随一大户女人一个月,哀求人家才献出来的,又找人专门染色,才做成这么一副天下无双的关老爷髯口,你说不是国宝是什么?”

店主被他这一顿侃侃而谈震住了。心想,打第一眼我就看出这位不是凡人,果然是个有来头的主儿,便赔着小心说:“还是你老有学问,我这小字辈听都没听说过,哪儿懂啊!”

张墨涵说:“你不懂我不怪你!但我告诉你,把国宝卖给外国人可是犯法的!”

店主说:“我也没说要卖给外国人呀,您老可别吓我。”

张墨涵说:“我不是吓你,是真话。这髯口我买了。”

店主心想,原来是在这等着哪!便使使劲儿说:“五百元!”

店主本想要个高价,别叫这老家伙捡了便宜,没想到张墨涵二话没说,掏出五百元钱,说:“给你五百,我要了。”

店主后悔没再多要他几百,但话已经说出去了,不好悔改,只得忍痛摘下髯口递给张墨涵。

张墨涵接在手后,仔细地看了看,松了一口气,说:“总算没损坏!”

店主说:“您老从前见过这……髯口?”

张墨涵说:“何止是见过。”却又忽然打住,不说了。

店主便猜出个七八,说:“您老好面善,我像在哪儿见过,敢问您老宝号?”

张墨涵说:“不敢,在下张墨涵。”

店主顿时满脸堆笑,连说:“久仰!久仰!”

张墨涵说:“往后凡是有京戏的玩意儿,你都给我留着。”

店主连忙说:“没问题,一准儿给您老留着。”

张小白面试得非常顺利,那电视台的头儿,再三表示对张墨涵老人及张妙舫副局长,还有张妙舟校长的仰慕,希望张小白也能成为张家新一代名人。

下午,张小白立马回工厂去办调动手续,却遭到厂长的严词拒绝。

厂长说:“不行,一个人也不能放。”

张小白说:“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还……”

厂长说:“工资发不出来,也要坚守岗位。”

张小白说:“工厂眼瞅着就要黄了,你还坚守个啥劲儿?”

厂长说:“共产党派我来,我就要为党守好这个摊儿,把人都放走了,我守谁去?”

张小白差点就要给厂长跪下,但厂长死活就是不松口儿。

厂长有厂长的道理。

张小白找老黑商量,老黑说:“操,这点事儿都不懂,晚上上他家去。”

但厂长家不能白去,张小白回家又钻到老爷子的房里拿了一双靴子,赶到古董街找到那家店主。店主一见到他,心下全明白了,搭讪问:“来了?”张小白说:“来了。”

把靴子放柜台上:“三百!”

店主说:“一百。”

张小白说:“你回头卖给那个外国人,至少五百!你以为我不知道。”

店主说:“卖外国人犯法,这是国宝。”

张小白说:“拉倒吧你!啥国宝啊!”

店主说:“不信你自个儿卖外国人去。”

张小白心说,这着急忙慌地我上哪儿找那个外国人去?真有一天我找到那个外国人,就没你赚的了!便狠狠心说:“照老价,二百。”

店主便给他二百,收下靴子,说:“你是张墨涵家的吧?”

张小白警惕地看着店主,问:“你咋知道的?”

店主说:“你总在这街上转悠,也是熟人了,咋能不知道呢,以后有东西还找我。”

张小白有事,不愿与他纠缠,答应一声,走了。

他走远后,店主不由独自笑了,说:“如今这天下,真是啥事儿都有,小的卖,老的买。也好,该着叫我赚钱。”

晚上,张小白拎着礼物去了厂长家,厂长没在家,厂长夫人接待了他。

张小白说:“厂长这么晚还没回家,还真兢兢业业以厂为家哩。”

厂长夫人说:“狗屁!不知又上哪儿喝去了!”

张小白说:“应该!我的事还希望……您和厂长好好说一说。”

厂长夫人看看他带来的礼品,笑笑说:“回来我就跟他说。”

第二天,张小白又去找厂长,厂长二话没说,立即给他办了调动手续。临走,送他出门,还拍着他的肩膀说:“电视台是好地方,以后有事找你去,可别不理我呀!”

张小白说:“没问题,没问题。”

出门后,张小白朝着厂长办公室的门恶狠狠地骂道:“操你妈去吧!”

不久,张小白便去电视台正式上班,出来进去,人都叫他“张导”,张小白听了心里很滋润。

市人大、政协要开两代会,头儿让老黑、张小白合搞一台电视晚会,说是政治任务,一定要搞好。

老黑问:“咋才算搞好?”

头儿说:“市里领导说好就是好。”

老黑说:“我懂了,这就是政治。”

老黑和张小白商量说:“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搞晚会必要有小品才行。”

张小白说:“对,小品有乐儿,人人都爱看。”

老黑说:“平时领导们工作都很忙,借两会期间叫领导开开心,轻松轻松,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张小白说:“那是,让领导们开好心,养足精神好抓工作,这就是政治。”

老黑说:“你小子脑瓜还真快!头儿刚教育我,你已经接受再教育了!”

张小白说:“那是,咱是谁?”

二人哈哈大笑,笑够了,老黑说:“晚会一定要有好小品。演好小品不难,现在笑星多,一抓一把,只是缺好本儿。我想请你家老爷子露一手儿,不知老爷子能答应不?”

张小白至此才意识到老黑把他调到电视台来的目的。但欠了老黑的情儿,不能不还,便硬着头皮说:“我说肯定不行,你去也许行。”

老黑说:“你是他孙子,可我算老几?”

张小白不能对老黑说他偷老爷子的收藏品去卖的事。最近几天,刚上电视台,花钱大,他不得不又拿了几件东西去换了钱。晚上不敢再去老爷子那里睡觉,就在楼上自家里挤,一连几天都没敢照老爷子的面。

这一段儿,老爷子经常跑古董街,跟那店主都混熟了。只要发现宝贝少了,到那儿准能拿钱买回来。开始,张墨涵很生气,后来却想通了。他年轻时一时风流,曾导致一个十八岁女大学生跳河自杀,牵扯那女大学生的一个异性追求者也因此自尽。此事当时影响很大。张墨涵一直愧疚铭心,张小白的忤逆,常使他怀疑是那女大学生的异性追求者替那女大学生来讨债。所以,他便怀着一种还债的心情,去买回孙子偷卖的收藏品。另外,使他认可还这笔风流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曾经换过几把门锁,都很坚固。可奇怪的是张小白还能如神偷大盗一般,仍能探之如囊,这只能让他理解为是天意了。

张小白领着老黑来找张墨涵的时候,他虽然想和小白计较,可转念一想,他刚调到电视台,可能真要有些花销。另外当着电视台的人,也不能不留点儿面子,便忍住了。可听说老黑是来请他给写个小品,便故意绷脸儿说:“什么是小品?”

老黑说:“小品就是小戏,就像京剧里的折子戏。但要幽默、滑稽、逗哏、惹人笑,当然还要有点儿思想内涵,比如教育意义之类啦,最好再带点儿主旋律。”

张墨涵说:“你说的这叫四不像,我不会写。”

老黑看看张小白,张小白却躲着他。老黑只好硬起头皮,笑着说:“您老人家大戏都写得那么好,获大奖,这小品咋能不会写呢,说笑哩。”

张墨涵说:“我能写大戏,也能获大奖,就是不会写小品,我不说笑。”

老黑傻了,又去看张小白,却见张小白一句话不说,站起身,调头就往外走,老黑只好也跟出来。

老黑来到外面,埋怨张小白,说:“刚才你怎么屁也不放一个?”

张小白心里说,老爷子没提那茬儿就念“阿弥陀佛”了,我还敢再说话。可他却对老黑说:“我知道他肯定和谁生气了,他一生气就那脾气,对谁都发火儿,所以我不能说话。我要是说话,他肯定得发火儿。”

老黑非常失望,冷冷地问:“现在怎么办?”

张小白立即转移他的兴趣,说:“花高价买,重赏之下必有好本儿!”

事已至此,老黑也只能同意张小白的意见。

于是,发广告重金征集小品剧本。

果然,应征稿件如雪片飞至,但看了后,别说逗人笑了,差点没把老黑气昏。

老黑一咬牙说:“他娘的,咱自己编!”

张小白瞪圆了眼睛说:“你?和我?”

老黑说:“对,就咱俩,不信咱就编不出个好小品,不就是逗屁喀嗑儿么!你上街上去走走,哪个人不是满嘴的嘎词儿,攒起来,弄个包袱,就是小品呗!”

张小白一听也来了劲儿,说:“对呀!我听我爷看电视时骂过,说现在这些小品,只讲一个‘俗’字,一点儿文化含量也没有,连文盲都能编——他妈的,既然文盲都能编,咱咋就不能编?也许编出一个真就可能震了全国,一不留神,咱哥儿们也得辛苦一趟,到中央台去领个大奖、二奖什么的!”

二人便把自己关在屋里憋了三天,还真就攒出了一个小品。情节是说山村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寡妇,年轻时曾经是一对有情人,却因为穷,棒打鸳鸯,好梦难圆。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生活富裕了,又老树开新花儿,老土豆儿发新芽儿,生了花花心,一天,二人约会在东山坡的大槐树下……

刚弄出来时,二人好不兴奋,激动得了不得。可过了一会儿,张小白说:“我怎么觉得这情节有点像电视上演过的小品呢?”

老黑说:“管他呢,天下文人一大抄,你抄我、我抄他,说不定他电视上演的还是抄咱们的呢!”

张小白嘻嘻直笑,说:“我才知道,世界上就属这写小品的编剧和导演们的脸皮最厚。”

老黑说:“你这就少见多怪了,改革开放,干部带头,抛弃传统价值观,人还要脸干什么!”

小品的本子就这样诞生了。

接着就打印送头儿审查,老黑怕让头儿给臭一顿,就让张小白自己去,没想到头儿看后连说:“好!好!”

出来以后,老黑问:“咋样?”

张小白说:“现在的领导好糊弄。”

老黑说:“这是公事,若是他个人的私事,你糊弄糊弄看看,精着呢!”

张小白说:“长见识。”

老黑说:“现在本子通过了,下一步就得赶紧选演员、排练。”

张小白说:“写本子的忙儿没帮上,这演寡妇的人我可能替你分忧。”

老黑问:“谁?”

张小白说:“我表妹,京剧院唱花旦的新秀,现在在歌厅、夜总会唱歌。”

老黑说:“可她是唱京剧的,演小品行么?”

张小白说:“你这就是老外了!我表妹柳小舫,本事比她的妈我的大姑张妙舫还厉害,京剧花旦、武旦、刀马旦一脚踢不算,还外挎彩旦——彩旦知不知道?彩旦就是丑旦,专演丑女、丑婆、淫妇,有如现在的笑星、丑星、闹星!对了,赵丽蓉当初就是唱评剧的彩旦,演《花为媒》的媒婆阮妈,现在演小品不是大红大紫吗?告诉你,我表妹要演这个寡妇,说不定一不小心这小品真就能演红!让全国都知道咱浑阳电视台又涌现出一个编演小品的三人小组,咋样?”

老黑说:“我同意了,你就去跟你表妹说说。”

张小白便去找柳小舫。柳小舫一见张小白就问:“听说你混到电视台当导演去了?行啊,可你也不想着给我找个角色演演?”

张小白就说:“我今天来就是请你去演一个角色。”

柳小舫忙问:“真的?电视剧还是京剧?”

张小白说:“不是电视剧,也不是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