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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我就要苏晓晓(1)

那年我爸雇了一辆板车,把我妈的东西和李文革都拉回了家,老鼠街的邻居还认得李文革,见了他还跟过去一样叫他的绰号—“灯泡”,李文革却无所谓,人家怎么叫,他就怎么应,“灯泡”也罢,“登报”也罢,他毫不忌讳,一点都不生气。有一次我问一个小孩,他没有名字吗,他有名字你为什么要叫他“登报”?那小孩还没说话,李文革倒抢先说,人家叫我什么要你管?我喜欢他那样叫,关你什么事?碰巧那时我爸正坐在门口搓衣服,听见李文革这么说,不由得摇摇头,说这个革子呀,肚量真大,真装得下东西。

在这之前我爸懒散得很,也不给谁打家具了,他的木工工具早就长锈了。刨铁锈在槽子里,凿刀锈得拿起来就掉渣,锯子都锈断了,只有斧头还没锈掉,因为他要用斧头劈柴生炉子。他劈柴时懒洋洋的,却经常会咬牙切齿,一通乱劈,好像充满了仇恨。李文革回来后他忽然变得勤快起来,早上不睡懒觉了,早早地起床,捅开炉子烧水,赶去菜场买菜,买了菜又赶回来烧开水煮水泡饭,然后匆匆赶去上班,下班后又匆匆赶回家做饭,星期天就拿个大脚盆放在门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给我们洗衣服。有时候他洗着洗着,会突然起身去找老头乐,满手都是肥皂泡,将老头乐从后衣领子里插进去。

我还是跟苏晓晓搭伙卖冰棒。大约就是在年后开春不久,我把苏晓晓摸得发了羊角风,我们就闹翻了,再以后我便和眯眼子吴爱国一起卖冰棒了,而苏晓晓则趾高气扬地顶了她爸爸苏酒糟的替,开始卖酱菜了。本来我也想办顶替的,我爸到处找人,说苏晓晓能顶,我家兵子也能顶。但人家说不行。我爸低声下气地问人家怎么不行?人家说苏晓晓至少还有一条腿,你家兵子呢,连半条腿都没有,叫他干什么呢?就这样,想办个顶替人家都不肯要我,怕白养了我这个废人。人家对我爸说,不是我们不一碗水端平,实在是端不平呀,我们总不能安排他当领导吧,让他也坐在这里看报喝茶吧?

起初我和吴爱国也只是卖卖冰棒和瓜子,后来市面上活了,我们才开始倒卖蛤蟆镜和喇叭裤的。那时候生意好做,蛤蟆镜和喇叭裤还没来得及罢市,牛仔衣牛仔裤又走俏了,把我们忙得屁颠屁颠的,眯眼子负责跑石狮打货,我负责在家守摊。看到牛仔衣牛仔裤塞街了,我们便及时转移阵地,从沿海把“良友”香烟和录放机录影机歌带录像带之类的倒回来,等风声紧了,我们又及时罢手,过了些东敲一榔头西打一棒子的日子。这些日子我们摆过书摊,跟别人一起倒过黑白电视机,还因为我那时喜欢诗歌,在别人的撺掇下跟群艺馆合办过一份文学小报。就是这份文学小报让我们尝到了甜头,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好卖,于是我们就正儿八经地动起了这份脑筋,用向人家单位交管理费的办法,接手了一份故事杂志,渐渐地搞起了文化产业,由小摊贩变成了文化人。虽然我们的杂志趣味低下——行政管理部门说的——只能摆在地摊上卖,但买的人不管你地摊不地摊,他们只要好看。从摆摊卖货到跟人家合伙搞地摊杂志,到最后挂牌成立文化公司,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就像一个人,别人都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药味,我却闻不到一丝一毫,完全没有一点感觉了。

他从未断过药,而且一直是自己给自己开处方。他的头发还是枯黄枯黄的,但脸上身上都不肿了。他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不是用钢笔在李玖妍的大字报上写“我支持你”,而是冒险娶了个老婆。他的病是要远离女人的,女人对他来说是毒药,是砒霜或鸩酒,一点都沾不得的,可他却信心十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女的还可以,虽然脸有点扁,看起来还柔顺,很有女人味,只是跟费伯娘有点合不来。嫁给眯眼子之前,她在一个乡下小学当民办老师,嫁给眯眼子以后就不当老师了,在家里做做饭熬熬药―总算是有人把那只药罐子从费伯娘手上接过去了―养得白白嫩嫩,水葱一样。别人都以为吴爱国这一下肯定要完蛋了,说那个女的也是个不顾死活的角色,敢嫁一个肾炎,不是等着守活寡,就是要预备好一个篮子,随时准备给老公捡骨头。我当然也担心,见了他,先看他的脸是不是肿了,眼白是清亮的还是浑黄的。而吴爱国绝就绝在这里,他让事实说话,他让那个女人很骄傲地挺起了肚子,自己却没一点事,这就叫人要刮目相看了,认为他手上一定握着什么秘方,到后来,还真有不少人慕名来求他的方子。他也越来越自信,有些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样子,在他儿子三岁半时,又让老婆怀上了。可是这一次他走了麦城,没那么好了,他不由分说地肿起来了,而且来势凶猛,无论他给自己开什么方子都无济于事,眼看着越肿越厉害,床都下不了了。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他说这一回怕是就这样了。

眯眼子是在一个春天走的,他的小儿子还在吃奶,他就彻底不行了。看到他这样我很难受。我们当然是无话不谈的,可是关于那次用钢笔支持李玖妍,他却从来不提一个字,我问他他也不说,有时候我把话题引过去,他就说谈这个干吗?谈点别的吧。而且脸色也不好看。直到这回,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跟我说别的话时扯到那件事,才说了几句,他说其实他只是一时冲动—为什么冲动呢,他没说—以为用钢笔写几个字,而且也不只他一个人写,应该没什么事的,就是查,也不见得就能把他查出来,没想到人家一查就查出来了,结果弄得自己吃了个大亏。不是被关进去,断了药,弄不好他就把自己的病彻底治好了。他混浊地笑着,叹气,说:“想想真是不划算,明显拿鸡蛋碰石头嘛,肠子都悔青了。”

他走时是在一个半夜里,下了雨,还响了炸雷,第二天到处是一汪一汪的积水。据说大凡得肾炎的人都有两怕,一怕行房,二怕春天,而他既然左一回右一回地行房,自然就有一个春天在那里等着他,他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的。他走之前我去看过他多次,每次我都想摸一摸他的手,他总是叫我不要摸,说一摸就会把他摸破了。我听了他的话,没摸。他的手像一只大包子,皮薄得透明,像一层膜,肯定经不得摸,一摸就会摸出黄水来。

就在眯眼子翘辫子的这年秋天,国庆节,我娶了张海棠。这一年我三十岁,古人云三十而立,有了老婆,跟老婆在一张床上睡过了,就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了,知道了男人的幸福在哪里,就因此而立起来了。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感受,残疾娶个老婆不容易,一个没娶过老婆没跟女人睡过的人恐怕不能算是立起来了。正因为我娶了老婆,我才能理解眯眼子为什么要冒死娶老婆。我想假如我是眯眼子,知道行房会丢命,我还敢趴到张海棠身上去吗?就是趴上去了,知道头上悬了一把刀,还会感到幸福吗(其实我趴上去也是很难的,虽然我知道这是打了结婚证的,不可能出什么问题,可心里还是一个劲地发抖)?我想我只会感到脊梁沟里冰凉,只会软耷耷的什么也做不成。所以我非常佩服眯眼子。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眯眼子不是,眯眼子是为女人亡,为行房亡。所以在那个国庆节晚上,我跟张海棠睡过之后很激动也很感慨,我使劲搂着她,还不知不觉地流了几滴眼泪。我的泪水滴在张海棠的胸脯上,把张海棠弄得莫名其妙,她用那只好眼睛看我几眼,说,你这个人真奇怪哈,好好的你哭什么呢?我说我很感激你,非常非常感激。她说这有什么好感激的?我说应该感激的。其实我心里还有一句话:我感激老天爷,他老人家只坏了我的腿,没坏我的肾,我非常非常地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