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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乡下驼背(2)

水香和熊大头都在忙着往桌上端菜。我妈又在厨房里叫我爸,要他喊李玖妍出来吃饭。我爸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那条不久前长出来的皱纹现在深得像一道刀疤。我妈从厨房里出来,没见李玖妍,问他喊没喊,他不做声,拿眼睛看着我妈。我妈被他看得不住地眨眼睛。好像这件事情他们还没商量好,要临时用眼睛来商量。这就有点奇怪了,他们都急死了,都巴不得早点把这事了结了,他们还天天洗脚商量,商量了无数回,怎么会还没商量好?而且就是今天早晨,我看见我妈拿衣服给李玖妍,叫她换新衣服,这不就是已经商量好了吗?既然早就是这么个心思,又商量得好好的,现在还对什么眼神?可他们的眼神确实是飘来忽去的,确实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对上了,又飘开,再对上了,再飘开。就像两只小心翼翼的鸟,从各自的巢里飞出来,转眼又飞回去了。最后我妈不看我爸,不跟他对眼神了,她用力皱一下眉,犹豫不决的神情就从她脸上飞走了。她说:

“饭总是要吃的,你就喊她一声嘛。”

我爸就伸手敲了敲那扇门,把李玖妍喊出来了。

李玖妍从房里出来时,连我都感到吃惊。我觉得眼前一亮。我认为这是李玖妍最漂亮的一天,同时还认为“人靠衣妆”这个说法是绝对正确的。我妈不愧是唐记洋布店的大小姐,知道什么人要穿什么衣服,知道颜色的奇妙效用。如果不是一件掐了一点腰的紫红色灯芯绒小翻领夹袄,李玖妍顶多就是胖,而且还是一种有些阴气的灰蒙蒙的胖。她已经有了一个双下巴,肉把所有的骨头都淹没了,就像洪水淹没山冈一样。可是现在你不能说她胖得没样子了,不能说她像受了潮的面粉那样是灰白阴郁的了,她一下子就鲜亮起来了。你甚至都不能说她胖,只能说她丰腴。她的身材凹凸有致生动迷人。她的原本缺乏血色的脸和脖子现在也被衣服晃得水汪汪红艳艳的。她漂亮得太出人意料了。

水香看呆了,有点惊喜过望了,她由衷地说:“红是红白是白,真是一朵花一样呢。”又问正在流鼻涕的熊国庆:“国庆,姐姐漂亮不漂亮?”她一边说一边朝苗幸福使眼色。苗幸福好像弄不懂她的意思。苗幸福本来就很慌乱,现在李玖妍的漂亮更让他诚惶诚恐,一点方寸都没有了。他先是站起来,看看水香,见水香正在跟熊国庆说话,又弯腰想坐下去;想想已经站起来了,再坐下去似乎不合适,又把屁股一提,再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不敢正眼看李玖妍,只敢拿眼角去瞟,瞟了一眼,过一会儿又瞟一眼。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我看见苗幸福的棉袄在瘪塌下去,就像一只漏气的皮球。他瞟一眼李玖妍,棉袄就瘪塌一点;再瞟一眼,棉袄又瘪塌了一点。棉袄一点点瘪塌下去了,背上的包便渐渐地拱起来了。这情景使我感到诧异,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直到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瘪塌的不是棉袄,而是人,因为我也这样绝望地瘪塌过。我头一回见张海棠时,那种瘪塌的感觉挡都挡不住,简直就是一块狗皮膏药,死死地巴在你的脊背上,然后你就只有任其瘪塌了。但那天我对苗幸福的瘪塌一点都不同情,我幸灾乐祸,我想你个死乡下驼子,你还装什么装?现在你瘪了吧?塌了吧?我故意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脊背,希望能引起我爸妈的注意,最好是能引起李玖妍的注意,让他们都看到他的瘪塌和他的驼背。

但我爸妈没看见。李玖妍好像也没看见。

我爸妈忙着叫大家上桌,安排这个坐这里,那个坐那里,唯独没有我和李文革的份,给我们夹了一些菜,叫我们在下面吃。李文革因为怕李玖妍,很久没上过桌子,但今天人多,又这么丰盛,他就人来疯,赖在一只凳子上不肯下来。我妈又是哄他又是瞪他,还给他撕了一条肥嘟嘟的阉鸡腿,他才老实了些,跟我一起,端着碗挨在门后面吃。

那天水香比什么时候都活泛,在饭桌上也是她,大家都听她一个人说话。她说我们水甸是个好地方,村前有一条河,河边有一排老柳树,河滩上呢是白沙子,草有半个人高,牛只要放在滩上,不要人看的;天热时男人在这头洗澡,女人就在那头洗澡,两边看不见,隔着一片密密的草,这边一句飞过来,那边一句飞过去;飞来飞去的都不是什么好话,都带了荤腥的,但村里那几个知青很高兴,人家是从上海来的,见过洋世面,没见我们的土世面,听都没听过,他们说想不到这个地方这么漂亮,这么好玩,就高兴得一天到晚唱歌,唱洪湖水呀浪打浪,还唱红梅花儿开;我们那里的人都说唱得好听,都喜欢知青,这几年搞学大寨,又开了不少荒滩田,正巴不得多来一些知青呢;就是不开荒滩田,落下个把人也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六二年春天来了两个逃荒的女人,一个安徽的,一个浙江的,长得都端端正正,结果是来了就不肯走了,说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好的地方,心甘情愿地被两个光棍得了便宜,那两个光棍一人捡了一个;社里的干部也马虎,不问底细,也不问阶级,说既然人家都嫁给了我们的男社员,自然就是我们的女社员了,就是这样一句话,撇撇脱脱,就给她们都落了户,如今呢也都是儿女一大群……

我看见苗幸福还在偷偷地瞟李玖妍,就悄悄对李文革说:“哎,革子你看看那个人,我觉得像个驼背,你看像是不像?”

李文革看了,点一下头,又眨一下眼睛,似手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又盯住苗幸福,看着看着便一脸坏笑,我就猜到他要干什么了。他把嘴里的鸡肉用力咽下去,用舌头打扫一下油乎乎的嘴唇,就把脸对着巷子,摇头晃脑拖腔曳调地唱起来了。

“驼子驮面鼓,驼子卖屁股;屁股没人要,人家赚太瘦;驼子去找庙,庙里也不要……”

李文革肚子里有许多这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墙脚上的青苔,都是从巷子里长出来的,只要看见我们这些残疾,瞎子拐子瘌痢头,他想都不用想,张口就蹦出一大串。他受人欺侮时一副可怜相,碰到可以欺负的人又浑身是劲。他的声音干净明亮,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一点含混不清或囫囵吞枣的地方,每个字都让我们听得清清楚楚。我看见每个字都变成了子弹,打在苗幸福脸上,把他的脸打得百孔千疮。他的脸被打烂了。他的脸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烂红,连耳根带脖子都像被红辣椒油卤过似的。我爸我妈,还有水香和熊大头,也被子弹打中了,都愣住了,吃的不吃了,说的不说了,脸也不同程度地红了。但是很快,他们都装做没听见,装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说的继续说,吃的继续吃。我还看见水香的脚在桌子下面做动作,她故意把一只筷子掉到地上,弯腰捡筷子时看准了苗幸福的脚,她捡了筷子又继续说他们美好的水甸,—水甸呢,水好地也好……脚却在下面踢苗幸福,踢得苗幸福一愣一愣。她忽然用筷子指一指苗幸福,笑道:“你看你这个人傻不傻?我说的是水甸嘛,倒把你听傻了?好像我说的是外国似的,你不是水甸人哪?”说着下边又踢他一脚。苗幸福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挨踢,头一低,夹起一块油豆泡塞进嘴里,然后一心一意地嚼这块油豆泡。水香说:“这就是了,你听什么呢?吃你的饭就是了。”

李文革不知道凡事都要适可而止,他简直是在炫耀他肚子里的货色了。

“驼子跌跤两头翘,翘来翘去露屌屌;一条黄狗蹿过来,驼子的屌屌咬掉了。”

我听见熊大头突然大声地笑起来,但只笑了一声,第二声还没笑出来,就在半路上拐个急弯,变成了咳嗽。他把头低到桌子下面,肩膀一抖一抖地咳嗽。我也想笑。我使劲咬牙,结果我的笑也变成了咳嗽。我和熊大头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我爸想下桌来抓李文革,才站起身,李文革就扔掉手里的鸡骨头,像兔子似的蹦出去了,同时将半掩着的门拉开了。大片的光亮突然涌进来,把我的咳嗽堵住了。我们已经习惯了半掩着的门,习惯了昏暗,不习惯光亮了。似乎光亮会咬人,它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我就咳不出来了。咳嗽留在喉咙里,像长了一根刺。我爸和我妈,他们也好像被光亮咬了。他们被咬得面面相觑。李玖妍也被光亮咬了。光亮真是一种长了牙齿的东西。我看见李玖妍被咬得哆嗦了一下,本来她一直低着头吃东西,别人说什么都与她无关,她只顾将她的筷子飞快地伸出去又飞快地缩回来,可是光亮令她猝不及防。她立即将自己缩起来。她缩着脖子,缩着肩胛,连腿都缩起来了。她的手臂紧紧地夹着身子。但她没放筷子。她的筷子本来正向前伸着,但此刻已缩回去了。

李文革还在巷子里唱着:“前驮金,后驮银,中间驮个大头人……”

我爸一脚拨开凳子,颠了几个碎步,转眼就蹿到了门口。

我妈说:“他端着碗呢!”

我爸黑着脸,显得非常矫健,跟他干瘦的样子和年龄都不相称,他一个箭步跳出去,简直像飞一样。他的脚步声在巷子里非常响亮。没过一会儿,他一手揪住李文革的领子,一手端着从他手上缴下来的饭碗—李文革真不简单,在慌不择路的情形下还保全了饭碗—把他从巷子口上提了回来,按在那张用木板搭起来的小铺上,用巴掌扇他穿着棉裤的屁股。假如李文革哭了也罢,但李文革不哭,我爸脸上便下不来,只好一把扯下他的棉裤,又扯下衬裤,直接扇他的光屁股。只听见啪哒一声,李文革便嗷嗷地哭起来。

李文革终于也挨了一回打了。但李文革不经打,没挨几下就把我招出去了。他拼命蹬着两条腿,大声说:“不是我不是我!是拐子兵,他说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个驮背!”

我说:“我叫你唱啦?”

我爸立马放了他,转身就朝我来了,我知道我的脑袋要倒霉了。这就是我和李文革的区别,打李文革是屁股,打我就一定是脑袋。我都在变声了,他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的脑袋。他好像多么英明似的,先哼一声,用那个准备弯成炮栗子的指头点着我,说:“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我早就说过你阴坏,你不弄出点古怪出来不舒服!”

我满耳朵都是乒乒乓乓的声音。我听见我妈在喊李德民。我妈说:“喂,李德民!”我妈又说:“好啦好啦!”接着我又听见水香和熊大头也附和着说好了,苗幸福也附和着说好了。他们不说不该打,而是说“好了”,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该打,只是不要再打了。已经打够了。好了。他们还假惺惺地来拖我爸,他们扳住他的肩,拉住他的手。他们做得也太假了,熊大头和水香,再加上苗幸福,还有我妈,四个人八只手,竟然还拖不住一个干巴巴的李德民,还让他充分施展,死命地往我头上凿炮栗子。他们一边装做拖不住他,一边假惺惺地叫我赶紧走开。他们好像不知道我是个残疾,只有两条豆芽腿,他们说兵子你快走吧,快走快走呀!我大声说:“我不走,我让你们打!”我认为我用词很准确,我不说“他”,而是说“你们”,就是点明打我的不只我爸一个人,实际上他们都有份。他们却听不懂,还在那里说我犟。这孩子真犟,跟自己的老子犟什么呢,真不懂事。

只有一个人没参与殴打,这个人就是李玖妍,她坐在那里喝鸡汤。门又掩上了,光线很合适了,她低着头,用一只汤勺往嘴里舀,还发出一串哧溜哧溜的响声。

我妈亲自过来拉我,弯着腰,一只手拍我的背,一只手帮我挪凳子。她说:“你呀,叫你快走快走,你怎么不动呢?”我多少有些顺坡下驴的意思,虽然还梗着脖子,但还是跟着她往厨房里挪。我没想到她把我哄进厨房也是为了要打我,一进厨房她就翻了脸,用巴掌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四根并拢的指头—像削西瓜那样削我的嘴巴。她连着削了我几个嘴巴。我爸打我的头,她打我的嘴。她比我爸阴险,不当着人打,到背人的地方来打。她一边打还一边小声骂:“你是变死相啊!你这根搅屎棍,你这个坏酒药子,你爸说的一点都不错,你就是阴坏呀你!”她左削一下右削一下,末了,她说:“你这张臭嘴啊,什么说不得你偏说什么,你怎么不知道改呢?真是越大越死相呀!”

因为没有一点准备,我被打得晕头转向。我觉得头和脸被一大群黄蜂围住了,又像是埋在一堆红辣椒里。她打得很仓促,一共打了我十二下,左六下右六下,分配得很均衡,打过之后把我丢在厨房里,又匆忙跑出去招呼他们吃饭。我听见她像没事似的,笑着,和风细雨地跟他们说话:“李德民你看你,怎么不招呼人家吃呢?吃啊吃啊!水香你们两口子也是,也跟着干坐着,又不是在别处,不帮我招呼人,还要我来招呼你?”

那天中午我只吃到了半碗饭。我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在厨房里待着时,才发现自己手上没有了饭碗。我的饭碗呢?是被他们打掉了还是被他们抢走了?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我被他们打蒙了,不知道自己的饭碗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