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这份材料,关于这份材料的内容我是听黄花萍说的。其实这件事在金竹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添油加醋也是在所难免,大家传来传去,连季节都变了,冬天变成了夏天,还说他们不止这一次,他们早就干了,唯一没变的就是地点。在所有的版本里,地点都是堆在坪地上的某一个干草堆。
那年我到沙口村时,因为路不好走,便没去那块坪地,所以也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干草堆,但大致的情形我能想得出来。我和小鸡公曾经策划过一套反映当年知青生活的丛书,书中类似的情节经常出现,而且差不多都在干草堆里。可见干草堆成了一个俗套。他们为什么都要躲在干草堆里呢?当然,干草堆是个好地方,又软又暄,还有一股很好闻的气息,可是除了干草堆—或者麦秸垛—他们就真的没别的去处了吗?
然而乔冬桂却对干草堆很感兴趣,她不知道干草堆会在日后成为俗套,她认为干草堆很浪漫。李玖妍誊抄后的材料她又看了一遍,看到了干草堆,她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笑,评点说:你这里还是搞得很浪漫的呢。她把初稿放进李玖妍的档案袋里,把誊清稿放进一只大信封,本着认真负责的精神,她要把那份誊清稿寄给詹少银所在的部队,同时附上一份调查函,要求部队找詹少银同志核实一下,他是不是在入伍前的头天晚上,与这个叫李玖妍的女知青在干草堆里发生过性关系?同时,她还就李玖妍本人和她的家庭情况,向部队同志作了一个简单介绍。她的原则还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只听一面之词,所以她要听听詹少银同志是怎么说的。她这样做当然是无可厚非的,她既要对李玖妍负责,更要对正在服役的詹少银同志负责。
大约等了小半年,等到这一年腊月,乔冬桂和全家要离开金竹了,回省城工作了,她寄给詹少银所在部队的信函还没有回音。
乔冬桂是这年腊月底离开金竹的,回省城后她没有再去学校当老师,而是一直在区委宣传部工作。东河区区委在红旗路西头,往北拐到金阳路上,离老鼠街不远,两站路。由于工作能力强,政治觉悟高,尤其是上下级关系处理得好,所以她在弃教从政的路上一直是顺顺当当的,从科长到副部长,然后又是部长、区委常委。后来退居二线,又在区政协副主任的位置上待了几年,正式退休后,她便在家里写回忆录。她有个儿子在司法部门混事,很孝顺,也很有钱,大约前两年吧,通过周师傅的儿子周跃进找到我,要我帮忙,弄个书号给他母亲出书。这种事我经常碰到,方方面面的人都有,说是帮忙,实际上是帮钱,对方能出个三分之一就相当不错了。周跃进说,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哈,你不帮哪天人家找你麻烦我不管的哈。我口头上答应了,为此我去拜访过她,跟她商量用个什么书名。她还住在区里的常委楼里,常委楼就在河边,隔着一条沿河路,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或是伸出去的大阳台上,眼前就是东门外大河。大河一般是春肥秋瘦—假如秋冬时节老下雨,它也会暂时肥一阵子—不管春夏秋冬,肥时都是浑黄一片,瘦时则白白亮亮,还会露出大片大片沙滩。黄昏时太阳斜过来,照出一道长长的、闪跳着的、其状如鱼鳞般的金色,很壮阔也很霸道地将河斜切为两半,两头都烟霭茫茫无尽头,真是独倚望江楼,斜辉脉脉水悠悠。我去时,她正在整理书稿,听说我是一位个体出版商,就摘下老花镜,用几根灰白干瘦的指头捋一捋染得乌黑但却是薄得不能再薄的头发,对着悠悠远去的金色河水感叹道,岁月无情哪。很有点壮志未酬身先老的样子。然后她就坐下来,跟我谈她的经历。她说自己如何坚持真理,在“文革”中如何遭受迫害,如何九死一生,如何为了信念喝自己的尿,在农村蹲牛棚、当“五七大军”时又如何进行社会调查,如何在社会调查的基础上开始了她的怀疑和反思,如何以革命者的博大胸襟对待曾经批斗过她的学生,并帮助思想上逐渐陷入迷茫的他们重新树立起理想和信念,等等等等,总之她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在磨砺中不断追求真理、不断奋斗进取的一生。她说,书名就叫“栉风沐雨五十年”,你看如何?我笑笑说,等我谈妥了书号再说吧。
乔冬桂离开金竹不久,也就在春节后二十天左右,部队的回函终于到了。接替乔冬桂担任金竹公社知青办主任的也是个下放干部,叫胡未发,是个斜眼男人,他拿着回函先掂了掂,再抽出一看,咂着嘴说,这么一大沓,怎么回事嘛?回函信封是牛皮纸,长方形,比一般信封宽大一些,里面除了正式复函外,还有詹少银的亲笔证词和一沓李玖妍写给詹少银的信。斜眼男人胡未发戴上老花眼镜,趴在一张五斗办公桌上将回函及附件全看完了,然后他打开一只大木柜,从柜子里翻出了李玖妍的档案袋,将部队回函和档案袋都交给国字脸副主任潘瑞祥。潘瑞祥说怎么是部队来的?胡未发说这就要问乔冬桂同志了,可她又拍屁股走了,你看看,这事怎么办?潘瑞祥瞄了一眼回函,嘟哝了胡未发一句,你交给我?我往哪儿推?潘瑞祥也觉得自己作不了主,便将回函和档案袋交给龙胡子,并将情况作了个粗略汇报。龙胡子张口便骂:“戳你个娘,知识分子就是麻烦,嫌老子活得自在了,屁大的事,却弄出天大的响动!”又炸雷一样问:“哪只鬼给她盖的章?”潘瑞祥说她也没跟谁商量,自己做主,盖了知青办的章寄出去的。龙胡子说:“拿着鸡毛当令箭,这种鸟人就管不得章子!”龙胡子当即叫潘瑞祥收回知青办的公章,并叫潘瑞祥把公章锁进抽屉里,说:“你给我把住这个章子,不要没事给老子找事!”
龙胡子抓了半天头皮,没抓出主意来,便叫大家开会,把材料拿给大家看,问大家怎么办?大家看了材料,先嬉笑一通,被龙胡子捶一下桌子,操了几句老娘,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说这不就是个狗打花的事嘛,怎么扯出来这么多麻烦事?又说,还真是麻烦了,这事弄到这一步,就不是狗打花的事了,这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大;说小呢就是发了几句牢骚,发过了头而已,说大就不得了,句句都要命;而照现在看来,人家明明是当了大事了,连标点符号都上纲上线了,怕就不是好玩的,我们这一级怕是兜不住了。龙胡子最怕麻烦,听大家这么一说,瞪一瞪眼,拍板说:“老子不兜就是了。”
龙胡子拍了板,当即由国字脸副主任潘瑞祥草拟了一份公函,然后盖上金竹公社革委会的大红公章,派专人将回函和档案袋送到县革委会办公室,也就是县抓革命促生产办公室,简称“抓促办”;“抓促办”几个主任副主任简单碰了一下头,统一了意见,也盖个公章,报到县革委会;县革委会这类事情一般归军代表管,军代表雷厉风行,公章啪地一盖,立即转到市革委会;然后市革委会再加个公章,一路往回转,回函和档案袋最后落在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考虑到时间紧迫,连夜给金竹公社打电话,要求金竹公社直接抓人。
接电话的正是阎瘌痢的老婆,那个像白豆子似的女人,激动得浑身发颤,啪地将笔一扔,拿着电话记录,风一样从电话室里蹿出来:“潘主任潘主任!”正在暖烘烘地烤着木炭火值班的国字脸副主任潘瑞祥问她何事惊慌,她抖着泛白的嘴唇说:“抓抓、抓抓抓、抓反革命破鞋!”潘瑞祥皱皱眉,要她说清楚,怎么回事?抓谁?谁是反革命破鞋?她说:“还还还有谁,不不不就是那个沙口村的李玖妍?”潘瑞祥一惊,接过电话记录看着,发了半天愣,直到女电话员问他怎么办,他才悠长地哦一声,沉吟着说:“那就抓吧,抓吧抓吧!”接着又说:“你还戳在这里干什么呢?还不去把你家老阎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