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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公章(2)

黄花萍后来也知道“疼”是怎么回事了,李玖妍对乔冬桂说过的话大家都知道了,但黄花萍还是认为那些话不是乔冬桂说出去的。黄花萍对我说,我凭良心说,乔冬桂真是个不错的人,她平常总是笑模笑样的,一点也不摆架子。工作组吃的是派饭,各家各户轮着吃,有好的有差的,乔冬桂不挑不拣,什么都吃得下去。光这一条,就比阎瘌痢强多了。阎瘌痢不见荤腥是要说话的,也说得出口,—你们家的鸡是白养的?一个鸡婆蛋都拿不出来?人家说前些时候被黄豺惊了,一直没下蛋呢。他说操,不下蛋你还养着它?杀了!乔冬桂呢,到了人家家里从来不看人家桌上的菜,而是往人家灶前蒲团上一坐,抢着帮人家烧火。人家说哎呀呀,烟熏火燎的,怎么能叫你做这种事呢?她说我怎么就不能做这种事呢,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呢。一句话说得人心里热乎乎的。她一边烧火一边跟人家拉家常,有说有笑,就像一家人似的。她兜里总有一个绿皮小本子,她动不动就掏出小本子,把人家的话记下来。起初人家见她老往小本子上记,心里发毛,问她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说哪里呀,我是来当学生的,当学生的不要记老师的话吗?弄得大家是既高兴又不好意思,人家是大知识分子,是干部,却把我们泥脚杆子当老师,太客气了。这么客气的干部真是少见。沙口村人越来越信服她,晚上开会她给大家讲当前革命形势,讲路线斗争,大家哪怕听得呵欠连天,眼皮子都在打架了,也要给她面子,男人强打着精神一筒接一筒地抽黄烟,女人则吱溜吱溜地纳鞋底。总之,在黄花萍眼里,乔冬桂是一个公认的好人,她通情达理,待人和气,从不扯闲言碎语,更不像金竹女人,把扯闲话当饭吃。听人说她老公以前犯过生活错误,搞过一个资产阶级破鞋,虽然后来不搞破鞋了,但也不肯再上她的床了,这样的事她都不哭不闹,修养真是好得不得了。她一家人在金竹,没人听到他们家里吵过一句嘴。她一点也不像当地的土干部,咋咋呼呼,粗得不得了,一口一个老子,一口一个戳你个娘,她是大事讲道理,小事也讲道理,她的道理是一套又一套的。尽管她的道理很大,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不大懂,或者一点也不懂,但讲道理的总比不讲道理的好吧?

乔冬桂在离开沙口村的头天晚上,抽出时间来到黄花萍家里,找李玖妍谈了一次。她先检讨自己那天的态度,然后帮李玖妍分析目前的处境,她叫李玖妍不要背包袱,要轻装上阵,要受得了风言风语。她说为什么会有风言风语呢?人家说的是不是事实?这都要扪心自问。最后她拿出李玖妍写的材料,问李玖妍:“你这上面写的是不是都是事实?”

李玖妍说:“是。”

乔冬桂点点头,交给她一沓金竹人民公社革委会的红线横格信笺,叫她再抄一遍,字迹要工整,抄好之后,把两份稿子都送到公社知青办去。李玖妍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再抄一份,乔冬桂说:“因为我要对你负责,你看你不但涂改了,而且还不止涂改一处,这样人家就会问了,你为什么要涂改呢?另外也怕将来说不清楚,这事毕竟是我经的手,而我们又是师生关系,弄不好人家还怀疑是我帮你涂改的,你说是不是呢?”

李玖妍也很虚伪,她也检讨了自己那天的态度,再三表示那天她真是急了,昏了头,实在不该那样跟乔老师说话的。乔冬桂笑着摆手摇头,叫李玖妍别说了。她要李玖妍放心,她乔冬桂绝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绝不会计较她的态度的。她诚恳且温和地说:“你看我一来就向你作检讨,就说明我在反省自己。我是将心比心,我问自己,这事若是放在我头上,我会怎样呢?我想我恐怕也不会有好态度的。”接着她又说:“不过一码归一码,材料你还是要再抄一遍的。你就再辛苦辛苦,认真抄一遍,好吗?”

李玖妍在给乔冬桂的那份材料中说,事情发生在詹少银临走前的头天晚上,地点是在村后坪地上的干草堆里,他们选择的是那个有豁口的干草堆。豁口是为给耕牛下夜草时抽出来的,所以很不规则,像凹进去的坎洞,里面黑黑的,他们就是在那里做的那件事。起初他们并不想做什么的,只是想说说话,詹少银要走了,明天就要到镇上去集中了。那天晚上她送了他一套《毛泽东选集》,她在扉页上写道:雄文四卷伴征程,革命路上共前进。他则送了她一支钢笔。两人都很激动,不知道怎么表示,就说出去走一走吧。就出去走一走了。四周很安静,已经是冬天了,青蛙钻了洞,虫子用茧把自己包起来了,都不叫了。溪水也瘦下来了,不像夏天那样哗啦啦地响个不停了。人们都早早地上床沤被窝去了。沤被窝的好处是既省了灯油,又保住了肚里那点食。连狗都睡了。有月亮。月亮还很亮,只是不大圆,悬在村后山腰间的树梢上。月亮一亮,天空就显得高了,深了。小溪被照得闪闪发亮,露在水面上的大大小小卵石也都泛着光亮。他们在溪边走着,说着。詹少银很兴奋,马上就要奔赴军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的脊梁沟里一阵阵发冷。他一把捏住李玖妍的手。李玖妍浑身一颤,要将手抽回来,同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可他就那么捏一下,又把手插进裤袋里。她就把自己的手也放进棉袄口袋里去了。

他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那块坪地上。坪地上有些风,她并不觉得冷,但詹少银怕她冷,说坪地上风大,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风吧。于是她就跟他往草堆那儿走,靠在草堆上避风。草堆上大下小,月光照下来,阴影就像帽檐一样罩着他们。干草的气息很好闻,夹杂着一股土香。他们的身子在草堆上弄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詹少银忽然问李玖妍,你说今晚上会不会打霜?李玖妍不吭声。詹少银说我真希望打霜,明天一早,满地白霜,我就踩着霜走了。他这么抒了情,便将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抓住李玖妍的手腕,把她的手也从口袋里拉了出来。他又捏住了她的手。他说我看看你的手冷不冷。李玖妍心里又是咚咚地一阵乱跳,她又要抽回自己的手,但詹少银坚持说她的手冷,坚持要捏她的手,她就抽不出来了,就乖乖地让他捏住了。他捏了一只又捏另一只。他把她捏得心烦意乱。她说你放手。他不肯放。两个人你一拉我一扯,身子好几次碰在一起,每一次碰在一起,李玖妍都禁不住要战栗一下,詹少银也要战栗一下。詹少银的手都在战栗了。他突然松开她的手,将她抱住了,紧跟着就吻了她。李玖妍不止是震颤了,而是发抖,她反弓着背,一阵一阵地抖。她的呼吸都困难了,像喘,而且喘得很凶。她喘吁吁地说,放、放手。詹少银不吭声。她又说放手呀。詹少银也在喘,可他还是不吭声,只是把她抱得更紧,抱得她站不住了。她不说放手了,她忽然说我怕,我我我我我怕。詹少银说不不不不怕。她又说我我我我真真真的怕。他还是那样说,不不不不怕。他们旁边就是那个豁口,他们就陷进那个暄软的豁口里去了。豁口里没有月光,月光离他们很远。月光像水一样漫在他们脚尖上,漫在豁口前面的大草堆上。坪地下边那些矮矮的黑黑的房屋都被大草堆遮住了。地上也散着干草,很厚,很酥软。她仰躺在干草上,他压在她身上。他们喘出来的气越来越烫人,跟火一样。她说我我我我怕。他说不不不不怕。他就这样一路“不怕”下去,她拦都拦不住。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力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