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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把蒲扇(3)

直到这年腊月二十九,乡下的金秀姑姑和细宝伯伯来了又走了,李玖妍才回来了。她显得很麻木,什么也看不见,既没有感到家里的气氛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看见我爸是一副病相。我爸的病是一望而知的。那一口血把元气吐掉了,不是有药和肉饼汤扶着,慢慢回了一点头,那副枯萎的样子恐怕还要严重些。可是李玖妍一点也看不见他的枯萎,她的眼睛干什么去了呢?厨房里一只黑药罐子在咕嘟咕嘟地熬着药,我妈手上垫着锅布,握着药罐子往一只搪瓷碗里滗药汤,我爸咕嘟咕嘟地喝药汤。别说看,就是闻一闻,也能闻出我爸的病来。那个救了我爸的板车工熊大头,来我们家时都把鼻子皱起来:“你们家就是一只药窖啊。”可是李玖妍进了这只药窖却没一点感觉,耳朵鼻子和眼睛都成了一个摆设。

她的麻木连我妈都感到不满了。我妈说:“她一点心思都没有,不知跑哪去了,她的眼睛也瞎掉了。”

我妈决定要跟她摊牌了。她把她叫过去,说:“妍子你来,帮我洗萝卜。”

李玖妍站在水池子边洗萝卜时,我妈说:“这几年国庆节啊春节啊,怎么都没见你那些同学来家里玩呢?”我妈又说:“还有那个詹少银呢,他还在部队上吧?人家当兵都探亲呢,他怎么不探亲呢?”李玖妍这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怎么知道?”我妈说:“难道你们没有通过信?”李玖妍说:“通什么信?没有。”

李玖妍用力洗萝卜,弄得水哗啦哗啦地直响。锅里的油大约烧热了,我妈将包心菜倒下去,喳地爆起一声响。

我妈说:“不会吧,你们没通过信?”李玖妍说:“没有。”我妈说:“真没有?”李玖妍说:“真没有。”我妈说:“有也不要紧的,通通信怕什么呢?”李玖妍说:“没有就是没有。怎么回事?今天老说这个干什么?”我妈说:“这个说不得?不就是说说通信的事吗?在一起插过队的,通通信很正常的。”李玖妍说:“我说没有,你还老说。”我妈说:“说这个你紧张是吧?”李玖妍说:“好笑,我紧张什么,我没紧张。”

“李玖妍!”我妈忽然叫一声,“你的嘴巴真硬哪!我这样问你你都不松口?你要瞒我到几时?你以为你想瞒就瞒得住?我老实告诉你吧,你们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李玖妍那边的水声不响了,只听见我妈用锅铲在生铁锅里炒出来的吱喳声。过了一阵子,李玖妍又开始洗萝卜,又是使劲地洗,哗哗地洗,可她说话的声音却比洗萝卜的声音小得多。她说:“好笑,你们知道什么?好像我真有什么事瞒着你们似的。”

我妈似乎是在橱子里拿碗,碗碰出脆亮的响声。

“我都跟你说到了这一步,你还敢瞒?!”

李玖妍洗萝卜的水声变得很慢了,响了一下,过一阵子,再响一下。

“那、那……那你、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妈哼一声:“怎么知道的?你还有话跟我们说?你只会跑出去跟外人说!你让你爸的脸都没地方放!你把他气得吐血!他差一点就死在街上!”

水忽然哗的一声,接着我听见李玖妍大声喊我婶子的名字:“王棉花!”

我妈说:“你在这里喊王棉花干什么?这是她家呀?你自己做的什么事?你还怪人家王棉花?”李玖妍说:“我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我不要人家来嚼舌头!”我妈在用锅铲子敲锅沿,梆梆梆:“人家王棉花是嚼舌头?人家不是为你好?那我们也是嚼舌头?有本事你到水泥厂去上班哪,你怎么不去呢?嗯?”李玖妍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我妈又说:“你说你自己负责,那好,你将来怎么办,你说说看!”李玖妍把洗好的萝卜拿到筲箕里,萝卜上的水滴在水池子里,一滴一滴地响得很清晰。李玖妍说:“我现在不想这些事。”我妈冷笑着说:“你不想?你也不用想了,想也是白想。你真的完蛋了!”

李玖妍忽然低声抽泣起来。她似乎还站在水池子边,还有水滴进水池子里,叮咚一声,又叮咚一声。我妈放下了锅铲子,在切菜。我们家是一块老枫木砧板,总是翘翘的,放不平,切菜时便咯咯地响个不停,像一匹奔跑的马。

“哭有什么用?麻烦还在后面呢!不说别的,你的名声呢?我跟你说,这种事最坏名声,尤其在乡下。乡下人的嘴巴最喜欢嚼这种事,今后你什么都不要想了,你真要扎根一辈子了!”李玖妍的抽泣声停了一会儿,当抽泣声再响起来时,就像夜晚从巷子那头吹过来的风,寒气很重。“我……我哪想到会这样,我不知道会搞成这样的……”我妈说:“你是死人哪?”李玖妍说:“我都悔死了……”我妈说:“知道悔了?晚了!倒不如跟他把关系公开,兴许还能挽回一些;再说明确了关系,这事也就清楚了,别人再要说什么,起码不能说你道德品质败坏吧?对不对?”李玖妍说:“这……”我妈烦躁地说:“这什么这?就这么说了,哪天就到他家去,当面锣对面鼓,敲定它。他家里好像就是区被单厂的吧,他爸爸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叫叫叫……哎呀忘了,他爸爸叫什么?”

我爸在外面很响亮地接了一句:“过去叫詹疤,现在叫芒果詹疤!”

“对对对,芒果詹疤。”我妈说。

李玖妍说:“到人家家里去干什么?我不想去……再说,他也不在家。”

我妈很吃惊:“你说什么?你不想去?你的名声都出去了,你在水里他在岸上,你还说不去?他不在,他父母在不在?”李玖妍身边那个水池子里的叮咚声是一串一串的了。我妈像是把刀拍在砧板上,哐当一声:“不去不行,这事由不得你,我们都跟你去!”

不知李玖妍在干什么,我听见落在水池子里的叮咚声有些乱了。

“再考虑一下不行吗?影响多不好……”

“光明正大影响不好,偷偷摸摸影响好?你现在知道要影响?要影响你规矩些呀,别跟人家乱来呀!还来跟我说影响!你到底怕谁的影响不好?怕影响谁?你好意思!你大包小包提走的是什么?那是哪来的?都是我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兵子从喉咙口里抠出了蛔虫,你知道吗?一条蛔虫啊,一根筷子那么长啊,活生生地扯出来,他肚里有油水,蛔虫会爬到他喉咙口来?可我哪有油水给他吃,我要刮给你呀,我偏心啊!我给你的一块手表,你就那样轻飘飘地送给了人家,你要送就送吧,你爸不是说你送得好,是大手笔吗?可是你怎么就不检点自己呢,还搞出一个生活作风问题来!好不容易到手的一个指标,花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就被你这样搞掉了!你对得起谁?一家人都在咬紧牙关熬日子啊,为了什么?你不会扪心自问,你不会自责?有你这么自私的吗?”

“我怎么不自责?我心里难过我不说就是了,我都恨死自己了……”

“那你刚才还说不去?你不想补救,不要挽回,你就这样沉下去?”

“要去我也不会现在去,现在我是死也不去他们家的……”

“你究竟为什么?你说你究竟为什么?!”

我爸听到这里倏地站起来。他一直在靠厨房的过道上坐着,我们家从厅堂到厨房要转一个小弯,形状像个摇把,他就坐在这个摇把的弯头上,旁边有他做的一面小镜子。镜子上也蒙着一层油腻,很模糊地映出他半个侧脸。厨房里的声音拐个弯就到了他耳朵里。过道上方还有一扇沾满油烟和灰尘的窗户,从紧闭的窗户玻璃上可以隐约地看见我妈和李玖妍的影子。他先在油腻腻的窗户上拍一下,又把脸扭过来左看右看,大约想找什么东西,忽然看见了那把搁在柜顶上的蒲扇,就是他从我叔叔家拿来的那把蒲扇,上面还有他的血印子。他蹿过来把它抓在手上,就气鼓鼓地冲到厨房里去了。我看见他的怒气像烟一样在头顶上飘着。他人跑进了厨房,如烟一般的怒气还在摇把似的过道上飘着。他好像把扇倒过来了,我听见他示威似的用扇把在什么地方敲了一下,应该是敲在案板上,响声是硬邦邦的,然后才是扇把打在袄子上的噗哒噗哒的声音。

我妈说:“李德民你干什么?我这不在跟她说吗,你就知道她一定不会听?”

“我打醒她!我早就想打她一顿,我不打她我会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