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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把蒲扇(2)

那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我爸拿着这把蒲扇在白马庙街摔倒了。那时的白马庙街和今天的白马庙农贸市场是一个地方,就是黄花萍和苏晓晓摆摊开店的地方,当年也就是一条小街,如果是一个健将级的跳远运动员,估计一个健步就可以从街这边跳到街那边。群众商场的后门就开在西边街口上。我爸是在离群众商场后门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摔倒的,他先是咳了两声,却什么也没咳出来,觉得有什么硌在心里,又用力咳两声,就咳出了一口血。然后他扶着一面墙,继续直腿弓腰地咳着,喉咙里的血腥味四处乱窜。血在阳光里显得非常刺眼,像一把闪亮的红刀子扎在地上,落地后又嗞的一声,把地面呛得冒起一股青烟。他手里的蒲扇也掉下去了。蒲扇把地上的血盖住了。他晃了两晃,就扶着墙一点一点地软下去了,就像一根面条浸在水里一样,软得又迅速又彻底。快要贴地时,膝盖再陡然打一个跌,整个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他脸上憋出来的猪肝色也一点一点地褪掉了,脸又变成了一张黄表纸,连爆出来的汗粒都是黄的。几个在路边跳橡皮筋的小女孩瞪大眼睛看着他。她们不跳橡皮筋了,飞快地把橡皮筋收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我爸。

一个拖板车的男人从街口转过来,小女孩们指着我爸对拖板车的男人说,你看那个人快要死了。男人拖着板车,犹豫着往我爸跟前走,走了一会儿,站住,皱着脸朝我爸看着,又走,走了几步,又仰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然后放下板车,蹲到我爸眼前;蹲了一会儿,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拍我爸两下,我爸喉咙里“嗯呃”了一声,他就把手伸到我爸胁夹里,扶了一把,没扶起来。他发现这个人成了一截烂绳,扶到哪儿都是软的,便叫那几个还在朝这边看着的小女孩:“哎,你们几个,过来帮我一把。”

小女孩们一听,都呱嗒呱嗒地跑掉了。

男人一屁股坐在车把上,点着一根烟,抽了几口,皱着眉头问我爸:“喂,她们跑什么呢?她们认识你吗?你不是个坏人吧?你穿得不差呢,脚上还是一双皮凉鞋,少见呢。看你这身穿着,你会是个什么成分呢?要是成分好呢,我救你就算救对了,是救了阶级弟兄。要是成分不好呢,我救了个什么呢?可是我要是不救你呢,你八成要翘辫子,若是万一救你救出麻烦来了呢,那我不是没事找事?你说,我要不要救你?”

我爸脸上全是黄汗,张着嘴一口接一口地喘气。阳光落进他嘴里,映照出一点点灰红。男人看见白白的阳光在他嘴里变成了脏兮兮的灰红,便死命吸一口烟屁股,然后把它扔了,龇着牙吸一口气,说:“好吧,老子碰碰运气吧。”

男人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和姿势,骑马蹲裆,裆口对着我爸的头,然后弯腰,两手分别插到我爸两个胁夹里,拖死人一样,吭哧吭哧地把我爸拖到板车上。男人说你自己也动一下呀,你就全靠我来拖?男人又捡起那把蒲扇,也放到板车上。板车的轮轴大概很久没抹过黄油,一路上干干地叫着,吱呀儿,吱呀儿。男人走着走着就往后扭一下头,问躺在板车上的我爸:“喂,你是谁?说呀,你叫什么?你家在哪里?”我爸紧闭双目,咬住牙关不吭声。男人说:“你哪怕吭一声呀,让人心里有个底,不要叫人心里发毛呀。你吭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是活的,知道你没死在我车上,你要是真死在我车上,我还怕我说不清呢。你还不吭声?你再不吭声我就掀你下去哈!我不跟你客气的!”

但他还是没有听见我爸说话。男人把车放下来,跑过去看我爸还在不在出气,他伸出一只黑糊糊的手,在我爸鼻孔边试了试,又跑回去拉板车。男人一边骂倒霉,一边吱吱呀呀地把我爸拖到了东河区医院。区医院里有几个人认得我爸,知道这个人是东门南杂店里称盐打酱油的老李,便要男人去南杂店把病人单位上的人叫来。男人不肯去,说我救人还真救出麻烦来了?医院便扬言要扣男人的板车,不准男人走。男人吵起来,说你们这些臭老九,敢扣押工人阶级?男人威胁说,明天我就贴你们的大字报!医院说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救人救到底,去把他单位上的人找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男人到底拗不过医院,只好丢下板车,来到东门南杂店。南杂店听说老李在白马庙吐了血,搞不清怎么回事,领导跟几个同事经过短暂的商量,对这个陌生男人说,这位同志你最好再辛苦一趟,去叫一下老李同志的家属,就在老鼠街三十七号,很近的。男人几乎气得要哭了,说,我今天撞到鬼了,撞到鬼了撞到鬼了!一边说一边骂骂咧咧地来到了老鼠街三十七号。

那天我就趴在门口翻连环画,忽然看见一个比非洲黑人还要黑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仰脸看我们家的门牌号。男人只用眼角挂了我一下,招呼都不打,便一步跨过来。他身上的汗味熏得我直皱鼻子。我大声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随便就跑进人家家里?”他这才问我:“这不是老鼠街三十七号吗?”我说:“是呀,怎么啦?”男人气哄哄地说:“是还说什么?你是这家的儿子吧?你老子快死了!把我也害死了!”我愣了愣,说:“你胡说,我爸在我叔叔家吃饭呢。”男人说:“还吃饭?血都吐了一大摊,有没有命都难说!”我不知怎么头皮就麻起来了,汗毛也一根根竖起来。这天我妈没当班,在家,我朝厨房里喊:“妈,妈!”我妈已经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说:“怎么了怎么了?”男人见了我妈就说:“你们当家的快死了。”我妈说:“听见了听见了!可是,你是谁呢?你在哪儿看见他爸爸吐血的?你是不是搞错了?”男人很不耐烦地说:“是东门南杂店说的,老鼠街三十七号,叫我来喊家属,你看是不是我搞错了?!”我妈张着嘴,不住地眨眼睛,说:“怎么回事?”

那天下午(阳光已经歪斜了,缩到巷墙上长满锈渣子的墙巴钉上去了),我妈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个陌生男人去了东河区医院。一路上这个男人都在跟我妈说他怎么救的我爸,他怎么远远地看见我爸像一条虫似的蜷在墙根下,等他走近再看又怎么觉得我爸像一个死人,他又是怎么把我爸搬上板车的,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他说他是这样想的:做人哪,顶着一颗人头哇,哪能见死不救呢?这么大热的天,又是一个吐血的人,不救不是死定了?蚂蚁是一条命,蛾子是一条命,莫说这还是一条人命哪;若是就让他这么死掉了,他的老婆怎么办呢?他的孩子怎么办呢?若是上头还有老人,老人又怎么办呢?那可是断肠的事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这个黑男人叫熊大头,是东门外码头搬运站的板车工。因为救了我爸,以后便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来了就将黄渍渍的汗巾往肩上一搭(他的汗巾就是一条白土布,很长,估计过了一米,织得比较疏松,也比较粗糙),见哪里方便就往哪里一坐,饿了就说有饭吗,渴了就问有没有凉茶。他老婆在乡下,给他生了一窝儿女,都张着嘴要吃喝,所以他还动不动就向我妈借钱。我妈脾气不错,总是客客气气,从未怠慢过他。只是在借钱这一项,我妈心里不舒服,在背地里说过些不好听的话,而且不只一次。

就在我爸吐血的第二天上午,我的堂兄李有志又拖着海绵拖鞋来了。他从来都是站在门口,不进来的。他好像没看我,而是看我家的桌子和墙。他说:“蒲扇呢?”他的目光终于在我脸上晃一下,又说:“你爸拿了我爸的蒲扇,蒲扇呢?”我那时还不知道蒲扇的事。昨天黄昏时我妈从医院里回来,给我们做了晚饭,然后就拿个袋子装了毛巾牙刷把缸和调羹,叮嘱我们早点睡觉,又叮嘱我们要闩上门,就急匆匆地回医院去了。我问李有志:“我爸拿你们家的蒲扇干什么?”他说:“他要拿,我怎么知道?”我说:“我爸在医院里,你去医院里问他吧。”他终于看了我一下,然后目光又像被风吹起来的纸屑似的飘来飘去,飘了一阵子,好像还咽了一口唾沫,走了。

我以为李有志回家去了,谁知道他真的去了医院,问我妈要那把蒲扇。我妈从我爸的病床底下拿出了蒲扇,他看见有血,不肯接过去,说你们把我爸的蒲扇弄脏了,我不要。我妈忍着气说,那我买一把赔你吧。他居然点头说好。我妈只好带他去买了一把蒲扇。

当天晚上,我叔叔和婶子去医院看了我爸。他们先礼节性地安慰了我妈几句,接着就骂儿子李有志,说李有志是个猪头,其实他们就是叫他来看看大伯的,他却要什么蒲扇。他们说这孩子没用,没轻重,一把蒲扇算什么呢?这个猪头!

他们拿到医院里去的红糖、麦乳精和糖水梨罐头,虽说花了钱,也都是好东西,但我爸一样也没动,我妈把它们从医院里拿回家,锁进她房里的一个柜子里。既然我爸不吃,按理她就应该拿给我和李文革吃的,可是直到红糖化掉了,结成了糖粑粑,麦乳精里长出了带翅膀的小黑虫子,又长出了短短的茂密的灰绿色绒毛,糖水梨罐头的马口铁盖子锈成了黑红色的碎渣子,她也没拿给我们吃。我估计她是把它们忘了,那时候她经常忘事。有一天她打开柜子找什么,才发现这些东西全坏掉了,便叹一口气,把它们当垃圾扔掉。扔这样的东西是一件让人很为难的事,毕竟是好东西,有心理压力,所以我妈扔它们时像做贼,趁晚上没人,偷偷跑到北头偏巷口上的厕所旁边,把它们扔在一只铁壳垃圾桶里。

我爸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他后颈窝里本来就有几道皮褶,但还不松垮,吐血后那几道皮褶便松垮得不成样子了,而且总是汗津津的,还透着一股油膏气。出院时,医生叮嘱我爸千万不要动气,医生说你的病第一要静养,第二要营养,什么时候养到气血平和,什么时候才能说没事了。但店领导只让我爸养了一个星期,就催我爸去上班。领导说老李呀,要跟你打个商量呢,这阵子搞深挖洞,店里抽走了人,缺人手啊,你看你能不能一边上班一边养病呢?我爸只好又去给人家称盐打酱油。他吐血前身高一米七四,体重大约在一百二到一百三,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一百一。家里的一只药罐子成天咕嘟咕嘟地炖着,一包药要煎三道,早中晚各吃一道,一道就是满满的一大把缸。我们家里本来就有一股淡淡的药味,现在药味更重,都浓得化不开了,使人觉得药味是一种极有黏性的东西,它会紧紧地巴黏在我们身上,我们只要随便搓一下脸,或者搓一下手臂,就会搓出一条条酱黑色的黏糊糊的垢泥。苍蝇和蚊子只要飞到我们家里,就会立即变得笨拙沉重起来,像忽然得了病似的,翅膀都抖不动。晚上我们根本不用放蚊帐,没有蚊子会来咬我们。

平心而论,那时候我妈对我爸算是很不错的,除了侍候他吃药,每隔一天还给他炖一个一两半的肉饼汤。说到肉饼汤,这要感谢副食品公司的周师傅,不是周师傅帮忙,我妈是买不到那一两半肉的,那个操刀卖肉的胖子说什么也不肯剁一两半肉,说从来也没这样剁过肉,你是吃肉呢还是塞牙缝?又说猪都是长骨头的,把肉剜给你,骨头算谁的?周师傅就帮我妈说话了,他说裘胖子,人家这是当药吃的,你就剁给人家吧,也算积了一个德。周师傅不但管开票,还是副食品公司的会计,说话有分量。裘胖子说那好吧,看在你老周面上,我就积一点德吧。买肉没有问题了,可我爸不肯吃肉饼汤,他撮着脸说我不用吃肉饼汤。我妈知道他是怕打乱家里的计划,便给他算了一笔细账,说一天一两半肉,一个月花不了什么钱。一斤肉七毛六,一两半肉不过一毛一分四,四舍五入,也就是一毛一;两天才花一毛一,一个月才一块六毛五,一块六毛五算什么呢?什么都不受影响。听我妈这样算了账,我爸才勉强吃了肉饼汤。

这样一来,我们家的肉票便相当紧张了,我们又很久没吃过肉了。所以每次我爸吃肉饼汤时,李文革都会眼巴巴地站到我爸面前,吸溜吸溜地吮大拇指,弄得我爸吃肉饼汤像吃毒药,苦着脸,怎么也吞不下去。

我妈吓唬李文革说:“你不怕死吗?你爸得的是肺痨,肺痨是会传染的,你吃了他的肉饼汤也会得肺痨的。”我妈还用一根指头在李文革胸前比划着:“然后呢,你的肺就会一点点烂掉,会烂得像破棉絮,你怕不怕?”

李文革瞪大眼睛,一步一步往后退。他尽管贪吃,但更怕死。以后他不敢站在我爸面前了,他远远地看着,还是把大拇指放在嘴里,涎水顺着拇指根挂下来。那个拇指头被他吮得通红肥胖,像一截吃足了肥的红萝卜般鲜亮。那是左手的大拇指,如今他左右手的大拇指都一样了,都白皙细腻,指甲盖红润光滑。他读大学时看了许多书,尤其喜欢历史,还喜欢《周易》,毕业后立志从政,说这符合国情。起初他走得不怎么顺,但他有耐心,说万事开头难,慢慢等机会吧。因为懂得抓机会,所以这些年他越走越顺了,才三十出头就是个副处了,可他不自满,说照现在的年龄层次来看,他还不算到点,到点起码要是个正处,最好是副厅。他的女朋友换了好几个,最近的这个为他做过两回人流—医院里做广告说是无痛人流,但女朋友还是痛得哇哇直叫,不知道是医生骗人还是她装出来的—可他却不忙着结婚,而是忙着准备功课。他的功课分两部分,一是看一些必须要看的书,二是走一些必须要走的关系,总之他是摩拳擦掌地要参加副厅级干部的竞聘。他说从副处到副厅是一种跨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决不能错过,他早已瞄准了一个位子,希望能一箭中的。事实上他如愿了,果然是一箭中的了。

我爸一边吃药一边琢磨着怎么给李玖妍写一封信,他说我要在信里骂她个狗血喷头!我妈虽然没吐血,但一听我爸要写信骂人,便一再催他,你说写信的,怎么还不写呢?有我妈这样支持,我爸更是摩拳擦掌,说我怎么不写?我还跟她客气!他铺开信纸,把笔拿在手上,我妈趴在他旁边,两个人同仇敌忾,准备对李玖妍破口大骂了,可是却发现不是那么好骂的。他们毕竟是父母,不能像泼妇骂街那样不管不顾,也不能劈头盖脸张口就骂,无论如何也要先开一个头,可是这个头怎么开呢?两个人绞尽脑汁,你一句我一句,总觉得不合适,还不如开门见山,口气稍稍和缓一些就是。可是我爸一落笔,才说了几句,发现还是像个口无遮拦的泼妇。我爸非常沮丧,又另起炉灶,想尽量掩饰怒气,可难度太大了,反而显得居心叵测阴阳怪气。我爸只好把信撕了,撕信时咬牙切齿。

我妈见他动了气,不敢再支持他,劝他说:“你看你,又生这么大的气。要不还是别写了,等她回家来过国庆节,我来当面问她,看她怎么说!”

然而到了国庆节,李玖妍却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