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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地窝子

王一莲最后一次去呼噜斯太是那个夏天的暑假。夏天是个没有黑雪片子的季节,王一莲心里充满了阳光。

这是王一莲第三次来呼噜斯太了。第一次来时,迎接她的是一阵黑雪片子。她在李应高的侦察连住了三天,第四天的下午她从那座最高最吓人的大桥上跳了下去。第二次来时,李应高正在站台上和装卸工打架,飞扬的煤沫子把他俩染成了两只黑炭猫。她在矿务局的招待所里陪李应高住了一个礼拜,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逛街爬山耍着各种红火,直到她回到银川,红火的种子还在她心窝里身体里燃烧着。这次来呼噜斯太,她带来了曾经决定过她和李应高前途命运的重要人物——她的舅舅韩铁嘴。她领着韩铁嘴直接去了招待所,等到天黑才见到了一身煤灰的李应高。

让韩铁嘴来呼噜斯太是李应高和王一莲商量后定下来的。王一莲觉得应高一个人在这里转煤上煤发煤太辛苦太忙不过来了。发煤量大了后,仅靠站台上储煤根本来不及,李应高就把提前从太阳沟运来的煤堆在原部队老营房那些水泥场上,一旦车皮到位,就能就近快速转运到站台上火车。李应高在煤矿和车站有很多事情要做,老侦察连车场操场吞吐煤没有人照看显然不行,王一莲就和应高商量着从老家叫来了韩铁嘴。

韩铁嘴胜任这个工作绰绰有余,他很快就和那些运煤司机亲热得像兄弟一般了。王一莲有时在招待所弄了好吃的东西和李应高散步到煤场,看到舅舅和司机们嘻嘻哈哈的样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王一莲一直担心应高会记舅舅韩铁嘴的仇,在物色来这里管理煤场的人选时,她一直不敢提舅舅两个字。倒是李应高说舅舅头脑灵活能说会道见过世面,到了呼噜斯太能够替他负责任独当一面。果然舅舅就把两个煤场看管得滴水不漏。从这件事情上,王一莲再次看到了李应高的豁达和大度。他不但容忍了婆姨对自己的过错和不忠,他还宽恕了舅舅对父亲的刻薄与恶毒,有这样胸襟的男人,一定会成为有大出息的男人。

王一莲觉得唯一对不起舅舅的就是他住的地方。自己小两口住着每天好几块钱的招待所,能洗澡能做饭逛街又方便,舅舅却守着大煤堆一个人在瓦砾遍地的老侦察连那里住着。舅舅住的是李应高领着几个装卸工用一天时间挖盖就绪的地窝子。这样的地窝子只有两米高,下半部分是地下挖出来的一个大坑,露出地面的几十公分用石块破砖垒起来,留下两个豁口当窗户,顶上用椽子麦草泥巴一盖就成,面积只有一盘火炕大。按理说,韩铁嘴是个看煤场的,住在地窝子里也很正常。太阳山一带小煤矿的矿工们大部分都是这种半明半暗的地窝子。但王一莲还是觉得住惯了陕北大窑洞的舅舅太委屈,便经常趁着李应高在车站煤矿忙的时候过来给舅舅做点热乎可口的饭菜,陪舅舅说点家长里短解闷。

那两天李应高一次集中了六个车皮,侦察连车场操场两大堆煤全部被拉空。车皮发走后,一家三口中午在呼噜斯太街上吃饭时喝了点酒。也不知应高和舅舅说了些什么,吃完饭应高去了车站后,舅舅提出要王一莲带他去看那座高桥。王一莲说,侦察连到呼噜斯太街道天天都从桥下过,现在早看习惯看够了。舅舅却非要她领着到铁桥上面看一眼。王一莲本来想说身子不便不要上去,一看舅舅那不去不罢休的眼神,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领着舅舅上了火车站,顺着铁路穿过隧道来到桥上。

王一莲站在桥头对韩铁嘴说:“就是这座桥,站在中间真的太高了。”

韩铁嘴说:“你是在中间跳下去的吗?你咋就这么大的胆子哩?你带舅舅过去看看……”

王一莲急忙摆手说:“我现在可是不敢过去了,太高了,想起都晕哩!”

韩铁嘴说:“对着哩,我也发晕。那是心里没事就晕哩。要横下心想跳下去肯定不会晕的。”

王一莲听得莫名其妙,老实地说:“跳的那会也晕着哩。要是不发晕我可能不会下去的。”

韩铁嘴说:“我现在一点不觉得晕。你还是陪我过去看一看,我要记住我外甥女送命的地方,看看呼噜斯太的桥到底有多高。”

王一莲觉得舅舅话里有话,她想问又不能明问,不去又不敢拗着。正好这时有几个人从桥那头悠闲地走了过来,王一莲硬着头皮装出轻松的样子陪着韩铁嘴上了铁桥。

走了一段,王一莲开始双腿发软,随手指了指说:“就是从这里跳的。”

韩铁嘴便趴着栏杆向下看。看了一会回头对王一莲说:“人受了冤屈实在想不开,再高的桥也不会晕。舅舅现在知道你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了。以后舅舅被人欺侮得受不了,就选你这里往下跳。”

王一莲越听越不对劲,头也顾不得晕了,腿也不知道软了,急忙过去搀住韩铁嘴的胳膊,装出一副撒娇的样子说:“舅舅是拐着弯骂人家傻呢。我那会还是年轻娃娃,遇事钻住死牛角尖了喀。舅舅是塔湾一带有名的大乐子人,不要说没人敢欺负你,就是真遇到冤屈,舅舅也能自己想开呢。在我和应高的心目中,我们的舅舅伟大着哩!”

韩铁嘴撇了撇嘴说:“伟大个屁,你舅舅偷着吃煤哩!”

王一莲吃惊地问:“这话谁说的?”

韩铁嘴哼了一声说:“李应高问我了,说这次转发的煤损耗太大,亏下二三十吨。舅舅的肚子就是一台锅炉,这十几天也吃不下这么多黑沫子吧?”

王一莲听了“二三十吨”的话又是一惊,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说:“应高他不是说你呢,这样转煤以前就损耗很大。就是因为损耗太大,应高才大老远请舅舅来帮着招呼呢。舅舅你别多心,应高早就说过,煤堆风刮雨淋扬撒起损耗得惨哩。要不损耗,呼噜斯太黑天黑地黑河黑水是哪来的?那还不和银川平原一样蓝天白云了?”

韩铁嘴咳嗽了一声说:“你说得是在理呢,就是李应高问话的眼神我受不了。”

王一莲随口说:“他是当侦察兵把眼睛当出问题了,舅舅你大人物不要计较小毛病……”

王一莲突然觉得桥面在颤动,这才发现一列装满沫煤的火车从呼噜斯太车站方向呼啸而来,眨眼工夫已经钻进隧道。隧道紧连着大桥,离开大桥去山坡上躲车是来不及了,王一莲忙拉了一把韩铁嘴,躲进了桥边那个专门避车的栏圈里。

火车呼啸而至,大桥在剧烈地颤动,呼呼的风卷着煤灰抽在韩铁嘴王一莲的脸上脖子上,天地间只剩下“轰隆隆”一种声音,他们的心被震到了嗓子眼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大桥的栏杆,紧紧闭住双眼等待着灾难赶快消失……

火车终于开过去了。王一莲用袖子揩了一把脸,这才睁开眼睛伸手去拉韩铁嘴,却见韩铁嘴还紧闭着双眼在发抖呢。王一莲大喊一声:“舅舅,回吧!”

韩铁嘴顺从地让王一莲拉着手调头钻进隧道往回走。从隧道出来,韩铁嘴走得越来越别扭,两条腿总在下面一歪一蹁地左右跘蒜。王一莲低头一看,只见韩铁嘴的裤裆和裤腿整个湿了一大片……

王一莲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王一莲觉得今天的事已经不用再告诉李应高了。舅舅本来是想让她给李应高滴点儿眼药,让他时刻记住王一莲为他跳桥的事情,告诉他王一莲敢做的事情,当舅舅的也敢做。舅舅是在威胁李应高,让他不敢再为少下几十吨煤来韩铁嘴面前啰嗦。但王一莲看到了韩铁嘴湿漉漉的裤裆后便彻底放心了。一个被火车吓得尿裤子的人,哪里有资格有胆量用跳桥的方式要挟自己的老板……

让王一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被火车吓得最严重的人并不是韩铁嘴,而是她自己肚子里的小种子。王一莲没有陪李应高度完整个暑假就离开了呼噜斯太,当天下午在李应高的呵护下坐着那趟列车回到银川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