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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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转圈

从李应高和王一莲回到芦源那天开始,无定河一带就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芦源的天就这样半阴半晴地维持了三四天,终于在年三十的清早落起了大雪。

这天早晨,小两口按照习俗吃了油炸黄米年糕,然后提着麻纸祭食爬上山坡给父母烧纸。两个人双双跪在大大妈妈的坟头前,将早晨的油糕烧肉和城里带来的饼干糖果摆上小石桌,拿出香纸为黄土下的二老焚烧。墕口上灌下来的风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他们的脸上手上,王一莲划着的火柴一遍遍被吹灭。应高要过火柴,双手笼出一个窝儿将火柴划着,王一莲卷了几张麻纸伸进去点着,然后就在石饭桌前你一卷我一卷地烧起来。李应高和王一莲不停地念叨着“大大”和“妈”,燃烧的纸灰便转着圈儿飘向天空……

应高望着升空的纸灰低声对王一莲说:“看来大大和妈都认下你这个儿媳妇了,他们接钱接得高兴哩!”

李应高话音刚落,王一莲高叫一声:“大大啊!”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王一莲开始的时候只是高声痛哭,哭着哭着就开始诉说了。王一莲喊一声:“我没见过面的妈呀!我没伺候过一天的大大呀!我们一家子就这么命苦啊……”接着边哭边说:“自从应高当了兵离开,塔湾镇逢集我是次次都来啊!我赶集就是想看见大大的影子呀!看见了你,我又不敢叫你,我就心里盘算着,等我过了门,我会像儿子一样孝顺你,像女儿一样服侍你,让我的应高哥安安心心在部队当官喀。我做梦都在想着要替应高孝顺你老人家的,没想到我还没进你李家门你就殁了啊!大大呀,你丢下我和应高出门在外多难啊……还有苦命的妈呀,你要是活着照看着应高哥,我们也不会这么艰难啊……妈你放心啊,你留给我的那块银圆,我一准收藏好,以后就交给我和应高的娃娃喀……大大呀,应高现在是大学生了,你老人家一定高兴吧?过了年的夏天他就毕业了,到时我们就成天在一起工作了,我们一定常回来给你们烧纸……你们放心吧,我现在成了应高婆姨,我这辈子就一定要把应高照看好,永远不会让他吃苦受累……”

王一莲的哭声让应高觉得很欣慰。应高父母没有女儿,无论是母亲离开还是父亲去世,两次丧事都没人哭出这么大的动静。一莲没有和二老生活过一天,甚至连婆婆的面都没见过,却能哭得如此撕心裂肺情真意切,里面饱含了她对应高对应高父母多么深沉的爱……

李应高的眼泪跟着王一莲的哭诉尽情地流淌,面对父母面对婆姨,一种痛心疾首的悔恨充满了胸膛,他在心里默默发下誓言,等他学业有成正式工作后,一定大展宏图干出一番事业,上能光耀父母下要庇护妻儿……

李应高在小石桌上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拉起泪人一般的王一莲说:“莲啊,别再哭了,这凉山上哭得张风喝冷小心生病喀。咱俩要好好的没灾没病的大大和妈才能放心哩。咱回……”

过了大年初一,从初二开始,芦源全村的乡亲便按照习俗开始排队请应高两口儿吃饭。这对新人在应高堂嫂的带领下,从太阳冒花儿出门,来到左邻或右舍家盘腿坐在他们铺了毛毡和饭单的土炕上,在主人热情的招待声中,吃下一个或两个扁食,喝一口热茶或热汤,接着就赶往下一家。他俩三天时间在全村转了一圈儿吃遍六十多户人家,终于赶在小年之前离开芦源来到双河岔王一莲娘家。

双河岔娘家的热情远远超过了芦源。地处无定河川道的王家算是大户望族,王一莲的三伯四舅七姑八姨都是血缘很近的亲戚,他们认为大学生远比军官更加荣耀更加有出息,都跟着王一莲一起自豪和幸福着,他们对李应高的招待里便必不可少地加了一杯火辣辣的烧酒。李应高在丈人家迷迷糊糊喝了数不清的酒吃了数不清的饭,陪着王一莲看完正月十五的秧歌汇演,在正月十六回到银川,然后急匆匆赶回了西安的大学校园……

李应高在一个半雨半雪的日子离开校园离开了西安。李应高觉得这样的雨格外凉这样的雪格外硬。那些夹在雨中的雪既不是花儿也不成片儿,而是一粒一粒生硬的珠子。李应高背着沉重的行李书籍,在火车站广场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雪珠儿便落在了他的头上脸上。生硬的雪珠很快就被融化,它的大半儿流淌在他的脸上,小半儿变成热气在他的头顶飘走了。李应高想起了无定河川道的皑皑白雪,想到了贺兰山上的莽莽玉佛。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站在了皑皑的无定河道或莽莽的贺兰山上,全身冷得没有一丝儿热气。

事情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仅仅过了一个假期,李应高的大学生涯无可挽回地戛然而止了。校方甚至连一张结业证都拒绝了,答应只发给他一张肄业证,证明他曾经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李应高曾为保住学籍写了长达万言的检讨书,他甚至主动申请在党内接受最严重的处分,以求达到领取毕业证书的目的。但校方坚持认为他的错误主要是在违反校纪校规上,只有通过学籍上的处理,才能有效维护学校荣誉警示广大在校学生。李应高辩解说,其实使用假身份开俱假证明这都是欺骗政府欺骗组织的行为,是党性所不允许的,完全可以用党内记过方式进行惩处,开除学籍等于打碎他一生的饭碗……学校却说他的主要错误不是假证明假身份的问题,而是在校生私自结婚的问题。况且这个处理也并不是开除学籍,只是勒令退学而已。李应高说,不能毕业分配,这个退学和开除对他来说不是一样吗?校方说这怎么能一样呢?开除学籍档案里装的是开除决定,退学在档案里还能装一份肄业证书,区别太大了……

李应高还想继续和学校交涉,却被他的系主任老师制止了。系主任向他透露,这件事是一个银川来的县长在省教育厅告了黑状,教育厅有了证据指示学校严肃处理的。系主任还说,其实学生里结过婚的大有人在,个别在入学前都有了孩子。和李应高一样,这些学生一般学业都非常突出,学校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现在是一个县长直接在教育厅告状,而且听说厅里的人还是他的老同学,学校为了保护其他已婚学生,只有快速果断地把他处理回去了……

李应高没有再作任何努力。他默默地整理了自己的书籍行李就匆匆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多停留一分钟,都可能给另一个结了婚的学生造成威胁,而这些学生大都是急于脱离农村的农家子弟。

他背起行李冒着雨夹雪一个人来到了火车站……

站在车站广场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无定河上游的芦源村还是回黄河岸畔的银川城。他既不想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黄土下的父母,也不愿让刚安定在城市的妻子过早知道。故乡是他永远的根,妻子是他温暖的家,他不去寻根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

李应高突然想到了一个去处。那个去处就是他人生奋斗的起点呼噜斯太。呼噜斯太四周遍地都是煤矿,太阳沟一带的矿上就有没回老家当了挖煤工人的战友,那就先去太阳沟当个临时矿工挖半年煤再回银川不是很好吗?想到呼噜斯太,他就想起了佛一般的贺兰山,想起了火一样的军营。他的身体慢慢地恢复了温度,脸色逐渐变得红润起来。

李应高挤进人群买好车票,将行李寄存在车站,坐在城墙下的饭馆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馍,走出饭馆上了城墙。

李应高在这段残缺的城墙上面溜达了好几个来回。看看表,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他选了一个缺口坐下来,目光在下面熙熙攘攘的人头上来回游移。李应高俯瞰着忙忙碌碌的人们,不由得从心里问了一句:“他们都在忙什么呢?”

是啊,人生到底在忙什么呢?他豁然觉得,人生有时候就是在转圈儿,可能你努力了很多,转一圈儿又回到了原地。转圈的过程就是人生。他的人生,注定是四年转一个圈儿,起步,奋斗,成功,失败……

李应高抿嘴笑了。李应高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竟然和国际接上轨了!美国总统的任期不就是四年一转圈吗?

“李应高!”身后传来一声高喊。

他迅速转身去迎接这个声音,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

“应高啊,我们都急死了,你却躲在城墙上笑呢!”

喊叫的人是冯克州。冯克州身后是西安的老段。

冯克州冲过来紧紧地和他拥抱在一起。冯克州说:“我代表送变电来接你回去。你现在是我们的家属,我们回去就给你办理农转非,下一步就给你解决正式工作……”

李应高说:“谢谢你!”

李应高又把手伸向老段。老段紧紧握着应高的手说:“别灰心,学问还是你的……”

应高轻松一笑说:“是啊,我把课程都学完了,还在乎那一张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