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农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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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出山

牛德善在周志凌和张红叶离开之后作出了转业的决定。作出这个决定,对于牛德善来说是极其残酷和十分痛苦的。昨天的降职和警告处分宣布后,转业这个词他都没有想起过。今天就作出这样的决定,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转业。否则,面临的将是比降职和警告更可怕的后果。而这样的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

早晨红叶看见他时,他正在指挥炊事班的战士清除积雪。

红叶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说:“德善哥哥,都是我害了你。我真是后悔死了。我一定要缠住我爸,争取早点恢复你的职务。德善哥哥你可不要灰心啊!”

牛德善红着脸说:“我没有怪罪你。”

中午红叶又来到他的房间。红叶进来后站在炉子旁边说:“看不见你我太心慌了。我身上冷得没有办法。”

牛德善说:“你单独来我这里不好。你还是回志凌那里去吧,你回去我过一会就去找你。我想和志凌拉会儿话哩。”

红叶往他身边靠了靠说:“让我在你身边站一会吧,站在你身边,我像靠着火炉一样暖和。不在你身边,我会被冻死的。德善哥哥,我离不开你了……”

牛德善说:“红叶,我们再也不敢出问题了,再也不能往一起凑了。红叶,志凌比我有出息的多啊,我们这样对他太过分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哥哥说得不对,他根本没法和你比。你是一只雄鹰,他只是一只小麻雀。让我和一只麻雀在一起扑腾,我真不是滋味啊!”

他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句话:“红叶妹妹,如果我们不能够分开,那我就只能申请转业了。我不能让大家都落得没法做人。你赶快走吧,你下班不回去志凌会找你的!”

红叶说:“志凌到政治部去了。”

德善着急地说:“那你也得赶快走。你再不走,我可真的生气了!”

红叶又往他身边靠了靠,仰起脸来对他说:“哥哥亲我一下我马上离开。”

牛德善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对着她的额头正要下嘴,门一开周志凌进来了……

周志凌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们是在翻眼皮舔沙子。张红叶也不可能远离牛德善。他再不转业最终将会一无所有。

农村兵主动申请转业的很少。农村兵找了农村媳妇还没有随军就申请转业的更是凤毛麟角。牛德善打报告要求转业,让很多人为他担起心来。他们觉得牛德善在错误面前不能正确对待,是一个经不起打击的人。他们纷纷给他做起了思想工作,要他正确选择今后的道路,为自己,为家属,为子女,勇敢地面对错误和挫折,做一个意志坚强的真正军人。

但是,没有人知道牛德善转业的真正原因。所以,他们的劝告很难奏效。他们只说对了一点,那就是牛德善确实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军人,他在润娃和红叶面前都举起了双手。现在,他又向命运投降了。

转业名单确定的时节正是贺兰山上迎春花初开的季节。周志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牛德善,牛德善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消息却让张红叶吃惊得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红叶坐在蘑菇似的大石头上,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白,手里几支欲开未开的迎春花滑落下去,黄灿灿的花蕾掉在枯枝腐叶的泥土地。

红叶望着地上的迎春花对牛德善说:“你把润娃妹妹扔在农村这一辈子都是土地的奴隶,你让她怎么生活啊!”

牛德善说:“她已经落户在银川郊区了。以后不会吃糠咽菜,不会再受饿的。”

红叶说:“你太狠心。润娃妹妹那么聪明漂亮,你只能做到不让她饿肚子?你给她的幸福标准太低了。”

牛德善说:“我没办法。”

红叶仰头望着两个男人幽幽地自语道:“以后想你和润娃的时候,要见一面该有多难啊……”

牛德善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红叶慢慢地低下头,两颗泪珠滴在石头上摔得粉碎……

周志凌伸手把红叶拉起来,三个人强打精神继续上山。山坡上,一伙中学生打闹着向山顶冲锋。驼峰似的山顶,一对恋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他们没有再说话,就那样弯着腰向山顶爬去。他们站在一座山峰向远处望去,黄色的戈壁像一块块破旧的军毯扔在沙漠与山峦之间,偶尔看见的一两峰骆驼,犹如军毯上生出的虫子在蠕动。近处的山下,黑一片黄一片的矿区和军营,看上去也像穿脏了的迷彩服般,散发着酸腐的汗味。牛德善他们看不见的,是远远近近那些形状特殊的山头上山沟里或明或暗的坑道和火力点。那些隐藏着的巨大的军事工程,从他们入伍的那一天开始挖掘,直到大部分一道入伍的战友离开贺兰山还没有全部完成。牛德善在没有提司务长之前去过太多的坑道,他知道这些坑道里盛满了年轻战友们的汗水,也盛着他们的鲜血和生命。但他没有料到自己会在所有坑道建造完成即将进入实战演习的前夕,错进了不该进入的“坑道”延误了返回坑道的时间,最终自己把自己坑进了一条黑道,不得不离开千疮百孔的贺兰山。他们又抬起头向上了望,高处的山坡上散坐着的学生们手里拿着金黄的迎春花,陶醉在春的气息里。那对恋人手拉着手正向着更高的山峰攀登。在学生和恋人们的眼里,贺兰山永远都是一匹飞奔的骏马,他们不会知道骏马身体上那些斑驳的伤痕……

牛德善突然想起李应高说过的话。李应高似乎两次说过贺兰山就是一座佛的话。一次是在他复员回家的火车上,他说贺兰山是一座金佛。一次就是他和红叶上了石床回去吃红烧野兔时,他说贺兰山是一座玉佛。他突发奇想:不管贺兰山是金佛玉佛,牛德善都不能继续在她的身体里无善无德地折腾下去了。他要为能顺利转业再加一把劲。他决定用再犯纪律的错误,将酝酿中的转业名单变为无可挽回的事实。

第二天牛德善就从运输连要来一辆卡车出山去了银川。

牛德善以买菜的名义要了车后直接去煤矿装了一车煤向银川驶去。他要给金银滩村的书记村长生产队长民兵连长每家送去一车煤。金银滩村住着他的润娃住着高娃一家,他转业后他们的一切还得依靠村里。更重要的是,他担心有他的转业名单会变。很多军官的名字都曾多次出现在转业人员的名单里,但他们最终不但没有转业,反而官升一级继续进步了。牛德善知道那是他们做了某些人工作。牛德善不会去做首长的工作,但他担心张红叶会在父亲身上使手段尽量把他留下来。他用买菜的车给老百姓带煤,这样的错误不大不小,正好让张参谋长难以留人。

名单确定到办手续走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牛德善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用了足够的时间为金银滩村的领导班子储备两年的用煤。这期间,红叶和他出山去看过润娃。他也把润娃接进呼噜斯太住过。因了润娃的存在,牛德善和红叶便多一层掩护。谢天谢地,直到离开呼噜斯太的那一天,总算没有出什么丢丑的事情。

离队的季节已是初秋。那天,周志凌集合了来自无定河两岸的另外六名战友为牛德善送行。他们顺着大沙河向呼噜斯太站走去。大沙河被几天前的一场洪水推抹得平坦而光滑,脚下绵软潮湿的沙子让他们走得无息无声。他们现在还都是排职或副连,他们的最低目标都是副营职。牛德善背着一个降职处分从排职的位置上离开呼噜斯太离开军营,让他们对自己和自己的家属又添了一份担忧……

离开大沙河穿过一片碧绿的杨树林,山脚边一个高冈上坐落的几排平房就是呼噜斯太车站。牛德善站在站台边回头遥望,看到杨树林后面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和低矮的小房。那些田园和小房都是老婆孩子没有户口的煤矿工人自己开垦的菜地和挖盖的“地窝子”。牛德善一下就想到了现在也蜗居在地窝子里的婆姨润娃和妻哥高娃一家。牛德善回家的心变得迫切起来。他恨不得一步跨到金银滩,用他刚领到手的转业费赶快把两家的新房盖起来。金银滩的村民已经为他们晾晒好了足够的土坯,只要他回去买回房梁一声令下,三天的工夫房子就能盖好。他不能再让他的婆姨像没户口的煤矿工人老婆一样钻地窝子了……

牛德善还没离开呼噜斯太就把部队忘掉了。他甚至对送他来的战友们都有些陌生。他面无表情地和他们拉一拉手转身进了车厢,竟忘了回头向他们招一招手。他顺着狭窄的过道走向自己的座位。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一张灿烂的笑脸正迎着他走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张脸便脱口喊了一声:“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