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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父亲

李应高从公安局出来时,已经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

刚戴上那副冰凉的拷子跟着公安离开赵新庄时,李应高心里很坦然。他知道,公安要从这里顺利地领走带头闹事的赵龙赵虎,就必须作出样子连他一起带走。等到了公安局后,他们被分在两个窑里不停地接受问话,还是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他才有些着急了。他反复向问话的人说明,他是在银川人被打破两颗脑袋砍伤一条胳膊时才出手阻挡赵新庄情绪失控的群众的。而且他的目的和手段完全是为了防止事态恶化,并没有要伤害赵新庄群众的意思。事实上赵新庄所有的人既没有折胳膊断腿,也没有流血挂彩。最多在倒地时擦破点皮而已,这已经是这种冲突下最小的代价了。公安不但应该立即放了他,还完全有理由对他提出表扬。

遗憾的是,他们问完话把他往没有窗户的黑窑洞里一送,就再也没有理他……

高考开始的那天,他发疯般在号子里喊叫了一早晨。直把嗓子喊出了血,还是没有喊来一个人。在开考的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后,他彻底绝望了!但他还在继续喊叫,他还是希望能有一个人突然打开牢门放他出去。不过他已经不再是为了参加考试,他现在出去是想把关他的公安和赵龙赵虎还有那个石柱子的脑袋统统拧下来当尿罐或喂狗!但是,到了三天的高考结束,他也没喊来能放他出去的人。这时,他开始为自己的父亲担心了,他不知道重病的父亲得知儿子在考大学的路上被关进牢房,老人家会急成什么样子……

从公安局大门走出来,李应高没有急着往回跑。他在门台旁的石栏上坐了下来。他觉得外面的天特别亮,阳光格外刺眼,恍得他无法看清脚下的路是否充满陷坑会让人再摔跟头。他闭上眼睛将脸迎向红彤彤的太阳。他要让自己的脑袋和躯体去适应阳光。他要用阳光晒化心里的一切怨恨赶走身上的所有晦气。他不想以一副犯人的样子出现在父亲的面前。

光被遮了一下。眼前一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应高,我们接你来了。咱们回家吧。”

应高抬头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果然是石匠樊高娃。樊高娃拉了应高一把对他说:“你起来看看,还有谁接你来了?”

李应高站起来眯着眼睛一看,一时有点反映不过来了。站在他面前的人竟是在银川南门外打了自己一拳的那个冯克州!

冯克州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李应高,不停地在应高的耳畔说道:“李排长我对不起你,你救了我们石柱子几个人,却把你的前程给耽误了。我对不起兄弟!”

冯克州抱着李应高摇晃着捶打着,但李应高却麻木得没有一点反应,脑子一片空白……

李应高就那样木呆呆地被樊高娃和冯克州拉上了一台破旧的吉普车。直到汽车开动的一刻,李应高的脑子才“哗”一下亮了。他想回头再看一眼受了一个礼拜牢狱之灾的地方,却被身边的樊高娃和冯克州挡住了视线,只看到高墙下的一堆破烂垃圾……

吉普车沿着无定河和芦河一路颠簸,最后在芦河消失的地方爬上山去。在吉普车停下的那一刻,李应高又一次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他看见父亲挑着筐担,在莽莽雪地为自己铺垫出一条金黄色的道路。他又看到父亲反穿皮袄迎着飘飞的雪片站在前面的墕口上眺望着自己。李应高恨不得一步跨过这座墕口,顺着山坡飞下去一头扎进父亲的怀抱。但是,石匠樊高娃和送电工冯克州婆婆妈妈从吉普车上拿下一堆零碎东西。他们坚持要回芦源村看望父亲,他只好提上东西耐着性子和他们走在一起。

从村大队部垴畔经过的时候,李应高向对面山自家地里瞭望,没有看到父亲在劳作。他又往自家畔张望,也没有发现父亲在等他。他看见畔头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她正手搭凉棚焦急地往这里看。李应高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看了一眼樊高娃。他想起来了,她是高娃哥的婆姨,比自己还小着一岁的翠萍嫂。李应高心头一紧,脚下不由自主小跑起来……

李应高一进院子就扔掉了手中的东西,在门外高喊了一声“大大!”一跃冲进门去。

父亲果然躺倒了。高大的父亲躺倒在炕头上,一下子变得委琐瘦小。父亲听见应高进来,抬起头扫了一眼,接着长叹一声又无力地把脑袋搁在枕头上。应高跳上炕一把将父亲搂在怀里,一个“大大”还未叫出口,就哽咽得泣不成声了。他的眼泪顺着鼻子和下巴流下来,砸在了父亲的脸上脖子上。父亲抬起瘦弱的手摸着他的脸帮他擦了一把眼泪,轻声对他说:“应高,不要哭了,大大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你的命。你还是个娃娃呢,你怎么能争得过命啊!”

应高抽泣着说:“我都长这么大了还要大大操心,把大大害成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啊。”

父亲叹口气说:“这也是大大的命。你不要怪自己,也别难受。大大不想看到你哭天抹泪的样子。”

应高擦着泪说:“大大,我领你看病去吧。趁着冯克州的车在,我们去县城看病吧,再不能耽误下去了。”

父亲急促地喘着气说:“我哪儿都不去,我累得不想动了。县城太远,我一辈子都没去过一次,现在就更不想去了。高娃小两口真好,伺候我几天了。你要记着他们的好,以后多走动走动。”

应高点点头说:“我忘不了高娃哥。”

这时,冯克州撬开一瓶橘子罐头,将橘子瓣倒进碗里递给应高。应高抱过父亲靠在墙上坐好,一勺一勺将糖水和橘子喂进父亲嘴里。但是,可怜的父亲只吃了几口就突然喷了出来,最后竟吐出一口鲜血……

李应高替父亲擦着嘴,泪水又扑簌簌掉下来。应高哀求道:“大大,你就答应我到县城去看病吧,我怕你这不是好病哩。”

父亲看着应高说:“你这两个朋友劝我几天了,我答应他们等你回来就去。其实你回来我也不能去,我就想在家里。自你回来这半年,我就常常梦见你妈回来叫我哩,我猜着你妈是想我了。我这病好也罢恶也罢,都是命里注定的。好了我能多照看你几天,恶了我早点去陪陪你妈,你就当个孝子听大大的话,顺其自然,遂了我和你妈的心愿吧……”

父亲的话让应高悲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泪水挡得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一个月以后,应高的父亲在自家的炕头上离开了人世。

父亲在离开前最后对应高说的话是:

“你妈妈留给你的银圆是给你媳妇的,不要落在外人手里喀。”

应高答应说:“大大放心!”

父亲又说:“那个王一莲的为人问题终究有多大。王一莲当军官太太可能不行,做庄户人婆姨是好着哩。既然没有那军官命,没有那大学生命,就当个好庄户人,鸡叫狗咬一天,婆姨娃娃一夜地过老百姓的穷日子去……”

应高艰难地点着头答应:“大大,我听你的话哩,我寻她去。”

埋葬完父亲,李应高开始务地里的庄稼。过了父亲的百天祭日,地里的庄稼也已收割完毕。应高仓储了粮食,背起铺盖去了冯克州架设电线的工地。

那个季节,陕北高原黄土地上的绿色已经退去,架线的外地人用不着再为踩踏几棵庄稼赔付难以承受的青苗费。但是,被打骂怕了的冯克州还是一再邀请李应高和樊高娃加入他们的民工队伍,他愿意支付他们两人双倍的工钱,雇请来这一武一文两员大将阻挡住五花八门的骚扰。

当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来时,冯克州架通了无定河流域电压最高的一条线路撤出陕北。

离开的那天,他们将车停在芦河源头的山梁上,三个人走下墕口来到李应高父亲的坟堆前,烧化了厚厚一摞麻纸。燃烧的麻纸将坟前的雪地融出一个很大的圆盘。李应高站在这个圆盘里,对着黄土地下的父亲和母亲说:

“大大妈妈,儿子现在就去找那枚银圆。谁敢拿这枚银圆,她就得做你们的儿媳妇。”